大路尽头，密林终处，千仞陡壁，高山绝顶，“历战之城”，“无畏之乡”，“铁之子的应许之地”，其名，堤丰堡。
艾维尔站在山脚下。
路，有两条，分邻左右。
左边是坦途大道，顽石削平铺就的石阶直达山顶，道路宽阔平坦，十辆马车并排而行尚绰绰有余。这条路上，人群熙熙攘攘，有火之民，也有帝国人，而为数最多的是平均身高两米五以上的铁卫民。
右边是一条弯曲的栈道，地势凶险，最宽处也不过一步半，最窄的地方，就算单腿踮起足尖也难以自处，而栈道不过百米，一不留神就会葬身谷底。
“旅人啊旅人，请卸下你的行装，
何必离去的那样匆忙，
请坐在我的身旁，喝一杯蜂蜜酒，再来点血王浆
听一听那遥远的故事，以及那故事里的久远之王：
传说中，那北方的孩子，你在大海的尽头出生，
第一声啼哭之后，你就已经陷入梦乡，
星光照耀你熟睡的脸庞，冰雪是你保暖的衣裳，
数不尽的世纪里，你健康的成长，直到你的鼾声惊扰了纯白的女王，
她冰冷的双唇将你唤醒，
你睁开眼睛屹立在群山中央，寒风低语着你的名字，
哦，格朗，格朗……”
山脚下的歌谣离很远就传到了艾维尔的耳中，歌手的声音非常浑厚，就像是天空中隆隆的雷声，但吐字却很不清晰，彷如婴儿的牙牙学语。
他循着歌声向前走去，不多时，已经站在堤丰堡的入境处。
入境审查官只有两人，他们分立“大门”左右，将宫柱长的大戟横在道中，每一个入境者在名册写上姓名和出身之后，再交上一笔不斐的入境费，大戟就会分开，允许入境。
手续就是这么敷衍，只要不是刻意闹事，基本谁都能来，而且如果是选择走右边那条险途，审查官不仅不会收取入境费，甚至还会鼓励你从那边入境。
入境处的“大门”不是木头或石头打造的，而是身形高大，能跑能跳，甚至能呼吸，能思考，能睡觉，能吃喝拉撒的名为“巨人”的种族。
艾维尔曾听过他们的传说，但今日还是第一次得见：足有十米的身高，体格异常健壮臃肿，肌肉像岩石一样硬邦邦的，光是一条大腿，就得三个成年铁卫民合围才能勉强抱住。
他眼神有些呆滞，口水顺着过膝的胡子一直流到脚面，须发浓密非常，绑成两股辫子搭在双肩，上身不着片缕，肌肉上刻满各种伤痕，下身着一条铁片焊接的长裤，两腿叉立。
凡是入境者，都要从这个巨人两腿之间经过。
这并非是什么必要的“文化差异”，而实为历战之城最真实的骄傲的体现。
铁卫民彪悍、骁勇、好斗、嗜战，尊重勇者而蔑视怯者，尽管当代领主因应世界潮流而开放领地，鼓励商贸，但这个民族骨子里的傲慢还是难以遏制，因此故意在国门处设一巨人以示刁难。
花钱入境还要受到羞辱，这在世界上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了，但铁卫民却认为这是再正当不过的举措。
艾维尔刚才听到的歌声正是来自于这个巨人百无聊赖的消遣。
“……格朗屹立在世界中央，
他两眼彷徨，四下张望，
他深远的目光投向远方，
他想看看群山那边是什么模样，
哦，格朗，格朗，久远之王，你的目光将太阳灼伤，
哦，格朗，格朗，久远之王，你的传说在大地上传唱……”
艾维尔听的正出神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惨叫，由远及近，他抬头寻觅，只见右边的栈道上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从高处掉落谷底。
“呵哈哈哈哈！”见此情景，巨人立刻停下歌唱，痛快拍手还发出隆隆的笑声。
“闭嘴！高尔！”左边的审查官怒斥道，而右边的审查官更是用大戟狠狠抽打巨人的小腿，疼的巨人嗷嗷惨叫。
审查官树立大戟，单膝下跪。
“铁卫之鹰，以你锐利的目光指引勇者之魂前往历战之王的铁庭！”
说完，从地上抓起一把尘土扬在空中。
这时，一队火之民商队正好要入国，他们自报身份，却见刚才还虔诚下跪的铁卫民一脸鄙视和嫌弃，几乎不用正眼，斜视他们低着头从巨人的两腿之间走过。
铁卫民并不歧视弱者和败者，他们只鄙视懦夫。这是一个视战斗和勇气为一切的种族。
“沃尔夫人，你打算怎么办？进还是不进？”入境审查官倨傲的说道。
艾维尔和面前的两双眼睛对视，尾巴随着思考不停地晃荡，几秒之后……
“我为什么要为了赢得两个傻爷们儿的尊重而去赌命？”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但这和尊严却没有丝毫关系，这其实事关原则——
——我可以为了美丽的少女，去世界之巅摘取无芳无华的枯草，只为她秀颜绽放的带雨梨花；我可以为了端庄的少妇，去深海之渊捞取毫无价值的石头，只为归来时，那如宝石般闪耀的巧笑倩兮。
我甚至会为一面之缘的女人，弯弓搭箭，指向无上的瑰宝“尖顶塔的凝视”——纵然因此被放逐到极寒的不毛之地也百转千回九死不悔。
师父曾经说过：“醉死美人榻，卧眠百花丛。黄泉犹不悔，芳魂始相随。”
我，艾维尔，“猛虎”尼德瓦的学生，哪怕有一秒钟在意过男人怎么看待自己吗？——更正“臭男人”。
这样想着，艾维尔开始从口袋里掏钱。
结果，他几乎上交从“好汉”身上搜刮的所有积蓄，尽管这些钱的来路不算多么正当，但他还是感到一阵肉疼。
入境审查官点好了数额，一脸鄙夷的表情向对面挥了挥手，表示放行。
大戟还没抬起，却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那声音从他背后的大路传来，由远及近，越发清晰，而此时两位审查官忽然一脸紧张，他们竖起大戟，把还没来得及走进去的艾维尔推到路边，并且向已入境者大声吆喝，让他们都滚到一边去，把中间的路让出来（他们真的用了“滚”这个词）而巨人高尔也赶紧合上双腿，小碎步蹲到路边。
声音渐强，大路尽头，一骑绝尘，驰骋而来。
艾维尔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发现这个铁卫民骑士不简单：
头顶全封秘银盔，盔顶红色长缨迎风招展，身披白色战袍，一身秘银锁子甲，腰系龙纹玉带，足下白鬃红蹄龙血马，腰悬七尺长的破甲细剑（称之为细剑，是从铁卫民和巨人的角度来看），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扛著一个比骑士体型还要大的圆滚滚的包裹。
骑士白袍银盔银甲骑白马，像一道闪电，眨眼就到了山门前。
收紧缰绳，龙血马原地打了个转儿。
审查官单膝下跪，巨人则双手握拳挡在前额，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尽管骑士是骑在马上，但依艾维尔的判断，他身高应该比审查官矮很多，可能只有二米多一点。
“大小姐，哈曼和海特菲尔德向您问候！”审查官的语气异常谦卑。
“哈曼！我离开的这段日子，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骑士昂着头发问道。
那冰冷的秘银头盔下面，竟传出清冽动人的少女佳音，这声音就像一股冷泉直击艾维尔火热的内心。
“最近一阵子，来自南方的逃难者变多了，应该是受启明星要塞战败的影响，现在堤丰堡热闹的不得了！各个种族齐聚一堂，只不过破坏治安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当然，都用我们的规矩解决了。”
“把我们这里当难民营了？”她冷哼一声，“阿伯特……兄长大人呢？”
“百战王大人，最近的烦心事很多，您知道的，还是启明星要塞，他似乎和帝国的萨特森大使闹得很不愉快，而且大使还突然病倒了，不过多亏图拉女爵的斡旋，现在已经好多了。”
大小姐沉默了片刻，她的鼻腔里，一股冷风兜了几个来回，然后以一声冷哼被释放出来。
“哼！我一路上不停的听到这个女妖怪的传言，阿伯特这个傻瓜还真敢相信她！”
言毕，似乎是示威似的，大小姐把背上的“包裹”解下，掷于马首前方。
已经入境的人群不自觉发出一声惊呼，有些年幼的孩童甚至被吓得哇哇大哭。
而艾维尔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被丢在地上翻滚的东西，原来是一颗巨人的头颅，杂乱的须发黏着风干的血液一起糊在脸上，红色的舌头甩到嘴外。大小姐之前一直是把这颗头颅的头发绑在自己的身上。
“奥恩！”巨人高尔忽然哭嚎着扑倒在地，硕大的身躯扬起满天沙尘。
他伸出城门大的巴掌向那颗头颅，审查官一见，急忙抄起大戟，向他手背抽打过去。
他疼的眼含泪花，慌忙把手缩回来。
“高尔，你认识他？”大小姐抬头问道。
“奥恩，奥恩！卡刚的奥恩！”
“奥恩？”大小姐转头看向拿着大戟的审查官，“哈曼，你听说过奥恩吗？”
“是，大小姐，奥恩是‘披甲兽’之子。”
“‘瘦子’奥恩？”大小姐的声音逐渐变冷，不知为何，她似乎心情不佳。
“是……”俯身在地的哈曼全身都流下冷汗，显然他注意到了大小姐的情绪。
“我是要去猎杀‘坑头’的！居然被这种东西耽误了一个月的时间！竟然只是区区的‘瘦子’！”
“大小姐，就算如此，这依然是‘披甲兽’之子啊，大小姐单枪匹马就杀了他，这样的壮举就算是最优秀的勇士也……”
“省省吧，哈曼，这些花言巧语，就留给你花街的老相好吧！”大小姐不客气的揶揄道。
哈曼满面通红，而海特菲尔德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单手提起那颗头颅，随手丢向巨人高尔。
“高尔，这玩意就送你了，它不配钉在我的墙上。”
巨人高尔忙伸手去接，一不留神差点踩到艾维尔，如果不是他躲得快，就要变成一摊肉饼了。
“奥恩！”高尔抱着头颅放声大哭，他的声音好似惊雷，响彻云霄，“死了！卡刚！卡刚！”
“让他闭嘴。”大小姐命令道。
哈曼和海特菲尔德得令，一齐用大戟抽打高尔以“让他闭嘴”。
“小狗，你在看什么？”大小姐斜视艾维尔，冷冷地说道，那冰冷的头盔下面，透出更冰冷的视线。
叫一个沃尔夫人“小狗”，本来是极为不妥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极致的种族歧视。
但艾维尔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后背挺立，右手放在左胸口，行了一个标准的帝国礼。
“‘三桂之仆’向您致敬，比潘多拉的伊奎琳女王更加圣洁的雪花，让‘尖顶塔的凝视’也黯然失色的辉光，万千世界最锋利的宝剑，历战之王皇冠上的明珠！”
“油嘴滑舌的小狗子。”大小姐不屑的说道，但语气放缓了一些。
不过她依然不想对他有过多的关注，都没有多看一眼，就调转马头，欲向山上行去。
“公主殿下！”
艾维尔忽然跑到大小姐的马前，他这个举动吓得入境检查官一身冷汗，他们慌忙站起身，用大戟把他推离大小姐。
“你干什么？”她手握着马鞭，从冰冷的头盔射出冰冷的视线。
“大小姐，想挠挠我的肚子吗？”艾维尔忽然这样问道。
“什么？”大小姐没听清楚，拉紧缰绳，侧身回看艾维尔。
“你在胡说什么！”哈曼和海特菲尔德厉声呵斥，举起大戟就要砸下去。
但艾维尔还是自顾自的说道：“我的师父说，沃尔夫兰特的绅士理当露出自己的肚皮，这是对于邂逅优秀女性时理应遵守的礼节，说不定这是一段浪漫、美好、激情四射的关系的开始呢！”
“虽然不知道哪个流氓是你的师父！但大小姐岂是你这等……”
“好啊！沃尔夫兰特的小狗。”
大小姐轻松的说道，审查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艾维尔的眼睛奕奕放光，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
“如果你能证明你是个有价值的猎物，那我不仅会挠挠你的肚子，还会把你的名字刻在我的头盔上，就算是把你的脑袋钉在我的墙上也不是不可能的哦。”
虽然后半段有点奇怪，但艾维尔毫不在意，他完全沉浸在大小姐的话语之中。
“太好了，公主殿下，我会证明我的价值！对了，我还没自报家门，我叫……”
“省省吧，等你证明你自己之后或许我会有兴趣知道你姓甚名谁，至于现在，你的名字不过是随风而逝的杂音罢了。”
大小姐轻蔑的打量了艾维尔一眼，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徒留下艾维尔一人依然傻愣愣的追寻着伊人的芳踪。
“别傻看着了，还进不进来了？”哈曼没好气的说道。
此时高尔抱着奥恩的头颅，垂头丧气的重新在他的位置站好。
“废话！”艾维尔骂了一声——这和刚才对待大小姐的态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说着，他就沿着大小姐的马蹄印一路摇着尾巴，向山顶跑去。
“海特菲尔德，你说这小子，就算死了也不会有铁卫之鹰来迎接吧？”哈曼望着艾维尔匆匆忙忙的背影说道。
“历战之王的铁庭从来不会有这种动机不纯的家伙的地位，但是居然敢那样跟大小姐说话，他的勇气也的确让人……无话可说。”
说话间，忽然刮来一阵阴风，让二人同时打了个寒颤，就连巨人高尔都暂时停止了抽泣。
大路那边，又出现一个披着破烂斗篷的身影。
他走路像鬼魅一样无声无息，有几绺干枯的白发从兜帽边沿垂在耳边，斗篷后边露出一小节白惨惨的物体，似乎还在自如的摆动。
“喂。”他说话了，那声音很别扭，就好像声带是个千疮百孔的破风箱。
“你要入境？”哈曼紧张的看着他。
本来以为是个年纪很大的人，但到了跟前，哈曼才发现对方和艾维尔年纪差不多大，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只不过他也不知道是生了什么病，斗篷下面露出的左手缠满绷带，右手又苍白干枯，左边的脸隐藏在兜帽之下，隐隐能看出也是缠着绷带，而右脸一如右手般枯槁，露出的蓝色眼睛死气沉沉的，眼神中满是虚无和绝望。
光是站在这个人面前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一股打脚心涌出的寒气直冲头顶。
他点点头。
“黑冥废土，赫尔，我要入国。”
叫赫尔的少年用一笔狗爬字在名册上草草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出身，然后清点都不清点一下就把一袋金币丢给审查官，还没等对方说什么，自顾自的推开大戟向山上走去。
他身后，审查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这时，海特菲尔德大张嘴巴，颤巍巍的指着他斗篷的下摆。
哈曼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就在他的身后，一条只剩下骨头的尾巴正拖在地上左右的摆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