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斯——
这座位于目前人类世界最东方的城市，
正处在平静的压抑中。
在维持了十六年短暂的和平后，人类的斥候在东边魔王统治的地区再次观察到异动，紧接着，他们确认了魔王军团的行进。
人类方面大为震惊，统治阶层仓促征调一支部队赶往人类最东方的堡垒——洛伦斯。
同时，为了不至于引起恐慌，妨碍战前准备，对平民的保密工作自然也在进行。可惜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还是经某些团体泄露了。
但意外的、这个情报仅在民众间小范围流传，消息的外泄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
实际上、长期居住在临近恶魔统治地区的最东城市，十六年来类似的谣言听过不下于上百次，民众早就自动免疫了，因此谁也没把这当一回事。
偶尔有一两个人心存怀疑，也马上被旁人的声音淹没了。
于是当知晓真相的高层暗流涌动时，平民还是普通地过着重复单调的日子。
直到远方那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推进的阴云、，进入肉眼可见的范围，
洛伦斯的人们才意识到这或许并非谣言。
他们蓦然惊觉，原本负责治安的熟悉面孔竟变得极为陌生，平时那些在大街上耀武扬威的权贵、流连于高级风流场所的贵公子、乃至掌控当地经济的富商、一个个都失去了踪影。
恐慌、
恐慌像是烈性传染病一般在民众间炸开，在连锁效应般的作用下，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街道小巷都在讨论同一件事，每个人脸上都忧心忡忡，似乎时间一下子回到了十六年前，那种朝不保夕的时光。
压抑的空气弥漫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这时由王都派遣的军队已经全面接手了城里的指挥权，那些一直统治着这里的贵族老爷们得到消息后，早已经离开，连带着所有能带走的财产。
带不走的则贱卖给那些不知情的人。
了解到民众的异动，部队最高指挥官几乎是马上采取了对策。
首先从夜晚的戒严、严格限制出入开始，民工的征调紧随而来、防御工事的修建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又以可能扰乱治安为由、禁止民众携带刀具等危险品，入城的检查因此仔细了无数倍。
指挥官狂风般的手段横扫整个洛伦斯，民众动乱的苗头被彻底扼杀在摇篮中，一切有条不絮的进行着。
————————————
唯一的车站，此时已被黑压压的人潮挤满，人们提着能带上的所有东西，盯着铁轨远处，翘首以盼。
几乎没有人交谈、也没有心情交谈，如此数量的人群竟罕见地保持着安静。
这是一种足以令人心底发慌的安静，不止大人的交谈声、似乎小孩的哭闹声也不自觉降低，平静的压抑让人呼吸都沉重起来。
“呜呜呜！”
伴随汽笛的轰鸣声，在视线的远方、烟囱冒着滚滚浓烟的火车头出现，
人群一下子起了骚动，就像是一潭死水忽然沸腾起来，躁动的民众相互推搡着试图接近铁轨，
“退回去！退回去！！”
然后又在维护秩序的士兵严厉制止下，不甘心地退回红线外，混乱暂时平息了。
但等列车靠站，这暂时的秩序也无法维持了、
等待的人们一拥而上，提着行李拼命往刚拉开的车门里挤，对士兵手里闪烁寒光的武器视而不见、每个人都表现出近乎疯狂的求生欲。
推搡、践踏、拉扯、
一时间，
孩子的哭喊、成年人的咒骂和老人的叹息混杂一团，演奏出最为狂乱的乐曲。
相对的，士兵们的声音就微弱许多，夹杂在茫茫人潮中显得渺小又可悲。
他们并非没有力气维持秩序，只是现今恶魔将至、士气普遍低微，没有长官的鞭策实在无心出力。
十六年前恶魔的出现，毁灭的不只是东部的国家，还有人类的勇气。
相似的一幕，在近几天已经重复了多次，不同的是，这次是最后的了、这趟将是开往王都的末班车、再也没有列车会靠站了。
恶魔的脚步正在迫近。
对于察觉到这一点的民众来说，这正是性命攸关的最后一班，于是争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当当当”
塔楼的钟声忽然响起，悠然浑厚，此时此刻却像极了丧钟。
“报告！长官！王都传来消息！”
穿着铁铠的年轻骑士急匆匆地走上站台，向长官行了非常标准的士官礼，手里抓着一份文书，信件袋上有着王都的印鉴。
“怎么样？”
询问的是正是这次作战的最高指挥官——诺顿，一个穿着全覆式铠甲，从头到脚被贵重金属笼罩的男人，他戴着完全遮挡面貌的开闭式头盔，连维持视野的孔洞也打造成能有效防护眼睛的长条形。
此前，他一直站在高台上默默注视民众的动静，指挥都交给了副官，但副官的魄力和威严并不足以掌控局面，可以说、总指挥的不作为间接导致了混乱。
并且在副官的数次要求下，他仍然沉默不语，这让副官十分不解、甚至不满。
难道诺顿卿因为恶魔的迫近失去战意了吗？毕竟、听说、他作为十六年前战后唯一的幸存者、很长一段时间躲在大宅里闭门不出、拒绝见客、甚至罔顾王命，表现可以说是十分不堪....这次的委任也是接受得相当勉强...
但诺顿先前的行动和指挥委实优秀果决、铁血且高效、高明的决策层出不穷，积累下的威信足以使他强压不解执行指令。
...
副官的疑惑诺顿自然全看在眼里，对此他没有任何解释，但并非是丧失了战意，而是有自己的考量、却是不太能说出来的那种、尤其是对副官这类还算比较正直的人。
想想如果换成王都那帮贵族的话倒会百分百接受自己的想法，但他们或许派不上用场，不、九成九会帮倒忙吧，毕竟只是一帮自私自利的蠢货而已。
他考虑的事情其实并不复杂，实际上只要粗略观察一下，就能发现下面的人潮、靠近前排车门的、基本都是独身的青壮或者成年男性，老人和孩子还有相当一部分女人出于身体劣势、几乎都被挤到后面。
那些不愿抛弃老婆孩子的男人先不说，可以确认的是老人、孩子和女人大部分会留下来。
实际上不止这一次，在前几趟列车的亲自指挥中，他也通过适当的调配、让更多适龄男人搭上前往王都的列车，在其它事项的处理上、同样如此。
这些行动包含他的目的。
无论是从大贵族乃至王卫队抽调精锐组成的临时部队、
还是正在紧锣密鼓建造的防御工事、甚至包括这十六年不断加固的城墙、都无法让诺顿哪怕有丝毫的安心感。
姑且不提下层恶魔，至少在魔王面前，这个固若金汤的城市根本不堪一击。这点他比谁都要清楚，也比谁都体会得深刻。
如果拥有选择的权利、他绝不会在【那个】完成前、跑来这里白白送死，
即使王许诺了万一战胜魔王后、那丰厚得难以想象的奖赏。
战胜魔王？万一？
那恐怕连亿分之一也不可能达到吧。
这不是自卑或者错觉，而是百分百的确信，魔王就是这么恐怖的存在、他比谁都要清楚。
不过既然迫于王和贵族的压力来到这里，他自然会尽力拖延、争取时间，现在【那个】的工程也已经接近尾声、没有他在场应该也能顺利完工，从这一点来说亲自上阵是相当合适的，没有人比他更要了解恶魔。
在那些面对任何事物似乎都摧枯拉朽的魔王前，一般的手段的根本行不通，
但恶魔有一个重要的特性——能通过进食强者获得力量、越强大的越有效果、除了身为同族的恶魔。
如此一来，
民众就能作为饵食，并不是引诱魔王上钩的饵食，恰恰相反，是作为拖延时间的重要道具。
等这趟火车出发，他将不通过列车、而是骑马带领部队返回王都，沿途使用总指挥的权限解放经过的所有城镇，告知恶魔将近的消息让民众出逃，同时使用一些策略让他们尽量均匀分布。
届时城市、乡镇、田野、山林、原野...将布满人类、
想必魔王的部队将因进食而耽搁战争的进度。
况且虽然魔王军队经过十六年再度来犯、应该已经通过某些方法确定【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恐怕内心还是有所忌惮。考虑到恶魔的暴虐、光是十六年这个数字、就使这个设想有足够的真实性。
想来魔王会采取的策略是一边攻城灭地，一边试探着慢慢接近王都吧。
而为了抵御魔族，王都紧急修建的防御工事需要大批的劳动力，像这些无依无靠的难民无疑最为适合，尤其是其中的青壮年，他们不像有钱阶层，即使逃难也能靠过去储积的财物过得不错，光是丢失的财产就使他们、即使逃过恶魔的爪牙、也差不多掉进地狱里了。离开这里，他们只能为了一口饭而拼命干活，作为劳动力最为合适不过了。
女人、老人还有小孩留下来吸引恶魔，成年男人则是送往王都构筑防御体系。
这就是他的策略。
过分吗？当然过分。
舍弃老弱病残，甚至推着他们去送死，这是不道德的，准确来说是恶、极恶。
但是说到底，光靠道德、品格、人性这些外表光鲜亮丽的东西，人类就会具备挑战魔王的可能性吗？
答案不言而喻。
那逃跑呢？逃跑？
那最多只能稍微延长灭亡的时间而已、因为人类的腿没恶魔快。
而且、西边已经没有多余的土地了。
十六年前，相对于被毁灭的东方诸国的死亡人口，逃难到西方的民众只是极少数，但群体已经足够庞大，那些起初还为增加低廉劳动力高兴的国家、顷刻间便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为了预防动乱，那些国家的高层几乎是马上便制定了堪称严苛的对策，从此不仅收受昂贵的入境手续费，签证也是富人、学者等精英人才优先，除此之外还要在入境税上刮一笔。
而越往西的国家，迁移费用定得越高，普通民众根本负担不起，只能屈居一地。
同时难民迁居到新的地区，往往会被原住民排挤，从事的几乎都是最低贱的工作，他们的怨怒与日俱增。
从这其中酝酿的危险、可以预期的是，如果这个国家难逃灭亡的劫难，民众将会在绝望中掀起暴动，也许没等魔王进攻，人类那仅存的实力就内耗殆尽了。
无论是手握权柄、只知独善其身的无能权贵、
还是限于身份、只能随波逐流的下层民众、
这两者身上的共同点就是、毫无值得期待的地方，等待他们的唯有灭亡一途。
在诺顿看来唯一值得期待的未来、只有【那个】的完成，那时人类才有一战之力。而不是抱持不切实际的幻想、期待【某个人】再次横空出世击败魔王、拯救世界。
现在缺的只有时间、这是与恶魔的时间的赛跑，如果能通过民众的生命换来能赢得胜机的宝贵时间、自然是要有人去做这种事的、即便这是自己最厌恶的恶魔的行径。
这虽然残酷，但却合理，或者说只是无可奈何而已。
因此诺顿没有犹豫，
如今摆在他眼前至关重要的问题是——
从东边进犯的魔王，究竟位于第几阶梯？
——————————
“传令！来自王都占卜官的情报！”
面前的年轻骑士挺直了身躯，说明了情报的来源、
擦得发亮的铠甲在阳光的反射下熠熠生辉、脸上精神饱满、有着与周围截然不同的整洁，在这魔王的阴云还没覆盖大地的时候、总还是能看到一些这样的异类。听说还是贵族次子，诺顿因此对其颇为赏识，让这年轻的小贵族当了近卫兵兼传令兵，作为【她】的代替品，多少给自己的精神带来了一些慰藉。
他挥挥手、示意骑士继续。
得到指示的年轻骑士马上熟练地拆掉邮封、取出里面的文书展开来。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宣读。
这时诺顿微微站直，以示敬意和礼节，但是心里怎么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群吃干饭的占卜官终于也推测出魔王的阶梯了吗，作为窥探魔王的代价，想必牺牲了不少学者。
而且牺牲的十有八九都是当年从东方逃难而来的魔道学者。
亡国者终究难逃一死，这真是催人泪下的悲剧，但想来自己是没有资格可怜那些倒霉蛋的，说不定马上便会步他们后尘，必须得更细心、谨慎才行。
情报现在是越多越好。
“敌方势力已经通过了东方的赫鲁特山脉，预计会在日落前到达这座城市，正在接近的敌人是......”
诺顿的呼吸微微凝滞，注意力更为集中，毕竟、即使有着完备的策略、令行禁止的威望、魔王的阶梯还是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十二阶梯魔王中的第十位——莫特穆！”
“莫...莫特...”
诺顿喃喃自语，藏于盔甲后的脸孔骤然变得扭曲而狰狞，险些失言念出那恐怖的名字。
骑士响亮清澈的声音，像是死神的宣告般、残酷的撕碎了诺顿的侥幸之心。
莫特穆！！
那是君临十二阶梯第十位的恶魔之王！
也是当前世界最强的魔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