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是雨天，不过从车站出来之后，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落成一片片光幕，转头望向天空，是如同阴霾本就不存在一般的快晴。
我觉得心情愉悦。当然，比起这个有更加值得愉悦的事情才对。今天与她约定在藤泽站碰头，接着做没有目的的漫游——虽然这么说，不过能去的地方大概也已经固定了。
兼卖水产的奇怪便利店门口站着一位少女，就是她了。齐肩的黑发，栗色披肩外套，朴素的洁白T恤收进腰里，下身是藏青长裙。没有任何鲜艳的颜色或者出挑的地方，以她的个头混杂在人群之中的话，并不高的我似乎得寻找上好一阵子，毕竟，我们还未交换联络方式。
“抱歉，来迟了一会儿。”
我对于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我搭乘的来藤泽的线路上运行着停靠站台并不相同的列车，有的叫做“各停”有的叫“急行”或者“特急”，着实容易混淆。为什么要在一条线路上设置这么复杂的列车种类呢，一定有某种理由吧，具体是何种理由我没有兴趣知道，下次不要弄错就行了，如果有下次的话。
“没什么。我们出发吧。”
没等我回答（大概也并不需要什么回答）她便向车站外走去。一脸无事的样子，她等了多久呢？感到生气了吗？这些我自然无法从她的背影中得到答案。
这样也可以，这样就可以了。对于交流而言，不说出来对方就会不会明白，只是不明白也可以，只要将行为持续下去，什么也不传达也可以。不明白的话，就可以任凭自己想象了。对方是悲伤的或者开心的，对方是颓丧的或者兴奋的，对方是讨厌我的或者喜欢我的，只要没有传达，就不会知道真正的对方的心情。
因此，自己便拥有了把自己希望的心情投射在对方身上的可能，让对方成为自己想象的样子。这样不是更加简明易懂？节约时间么？
我们正处于交往中，我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恋爱”，因此，她现在应该是对我抱有爱意。同样，我也对她抱有爱意。
所谓爱意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黑箱，不管向其中输入什么，被输出的永远都是可爱的结果。就算是拌嘴、打架、乃至于谋杀，都可以用“这是爱啊！”来解释，世界中文学作品中的通理。
因此，因为爱意，她一定也觉得稍微迟到了一点的我，是个有些迷糊的可爱的人。会这样想吧。
“又发现了她的一个可爱的地方，真叫人担心啊。”说不定此时的她在心中如此默念。
我加快脚步，随她身后向对面侧的江之电站台走去。
江之电乃是江之岛电车的简称。似乎已经有相当久远的运营历史，车的型号已经换了好几代。现在沿着海边运行的江之电，只有单单一节车厢，我想，可能为了观光以及情怀而保留的意义应该大于实际运输价值，毕竟这般速度，似乎并没有比自行车快上多少。由于只有一节车厢，又恰好是休息日，车厢内挤满了游客，虽然不至于不用拉住扶手也不会倒下来的程度，能够自由活动的空间已经没有了。
我们恰好贴在一起。随便说的，并不是恰好，而是自然地站在一起。她侧着身子，肩膀随着电车的摇晃时不时抵在我的胸口上，既感受不到她以我作为缓冲介质而把重量压过来，也没有在接触到我的时候刻意收住力气，拉着，握着，吊着上面扶手的她如同一个无机质的人偶一样摇晃。
“你的锁骨看起来很健康啊。”
我看着她的颈部，锁骨很健康。用健康来形容锁骨似乎有些奇怪，可是她的锁骨看起来弧度很好且端正，像一张很有力的弓，除了“真是健康可靠的锁骨啊”我想不出别的形容。并且，我如此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一般来说。”她平视着我。“会这么形容么？而且盯着别人的锁骨看，有点恶心。非常。”
“你其实想说非常恶心吧，不用顾虑也没关系的。需要声明的一点是，我绝对没有‘盯着’，只是稍微瞥了10秒钟。而且，这么狭窄的地方，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看了。看脸的话也蛮难为情的。”
“看胸部吧。”她说。“看胸部的位置，而不去看胸部本身，明白么？”
我稍微歪起头，做出思考时的常态。思考这样的问题绝不奇怪。
“也就是说，把胸部当成一个空间中的一个坐标来考虑，看着胸部只是把视线对焦到胸部这个空间位置仅此而已。不做出额外的联想，因为只是看着一个由胸部定义的空间而已。不如说，我只是看着那个空间，那里恰好有胸部而已。是这个意思吧？”
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原来如此，既看着胸部又没有看胸部，真是天才的做法。
“你还挺明白的。不过请看我以外的人的胸部。”
“为什么？这不是你的提案么。”
“我会报警。”
“别人也会吧……”我说，“别做这种引导人犯罪的发言啊。”
“总是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不会觉得很无趣么？人们常说体验生活，那么偶尔体验一下监禁生活的不错吧。”
“体验生活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何况。”她略微笑着。“你那么明白的话，肯定不会犯罪的。这是最无趣的。”
“谢谢你如此信任我。我的确不会犯罪。”我可能是感到有些无奈，或许还有些不知所以然，这样回答道。
短暂的沉默。
不知何时电车已经从住宅区驶离，来到海边。下午时分的阳光格外强烈，海面泛青，浪尖的数不清反光的白点让我有些灼热感，只是这么想着，感到汗快要出来了。由于潮湿而泛黑的沙滩上能看到许多正准备冲浪的人，我突然有点想要从电车立刻跳出去拥抱海洋，尽管我并没有冲浪的经历。
“晴天还蛮好的。”她也正透过窗眺望大海。“似乎心情也会变得愉快。”
“你不开心么？”
“并没有。如果不开心的话，那么今天应该是雨天。”
“因果方面是不是有点问题。”
“何来此言？晴天和好心情本来即使人们擅自加上的联想，那么我把不开心和雨天联系在一起也没有问题吧，不开心的时候总会下起雨来，我想这种事情应该还蛮平常的吧。”
“是倒是蛮平常的。”我心想，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之类的典故，总会让人觉得这些事物之间有着莫须有的因果关联呢。“不过，你还真是随心所欲的人呢。”
“比起能突然说出结婚什么的人来说还是差远啦。”
虽然处于比较级中的上级，不过我可感觉不到开心，倒也并非有什么难为情就是了。如果可能的话，不，如果有这个可能性的话，那我将尽我的努力将它放大，同她恋爱，以及结婚。
斜入的阳光映在她的头发上，能看到，有几根蜷曲的亮丝翘了起来，我伸出手把它们抚平，可是更多的头发又翘了起来。
“就是这种发质啦。”她说。
似乎并没有对于我擅自碰她的行为有什么不满，甚至没有说法，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和表情。只是对这一行为的结果发表了看法而已。
“只是想摸一下而已。”
我说。
电车在运行着。车底传来吱吱的铁与铁接触的声音，窗户的一半面积是海，仿佛随时要涌进来一般。
我感觉头发痒痒的。
“摸一下而已啦。”
她把手伸了过来，不准备等我发问什么就擅自回答道。
果然，我没有什么不满，甚至没有说法，没有特别的反应和表情。原来，只是这样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