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裂谷
一个月后，大洋之心即将迎来旧历的新年，以及长达五个月的冬天。即使和四季如春的落日半岛在同一纬度，因为反常的气候和常年席卷南海岸的寒流，在深冬仍然会寒风刺骨。根据记载，在大地震之前，大洋之心曾是一片温和宜人的大陆，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植被覆盖率接近百分之八十。曾经发源于南部山脉的两条大河，一条因为地震彻底消失了，干涸的河床已经被泥沙填满。另一条也因为大陆下沉被拦腰截断，原本从南向北流变成了从北向南流，从北面的海里倒灌进内陆，止步于南面的山脉前的大湖里。没人知道这个只有入水口没有出水口的湖为什么不会溢出，甚至每年的水位都没有任何变化。至于天气，也是一个未解之谜。
研究任务还是一筹莫展。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学生们尝试过用行星之间的距离和行星的体积为参数计算引力，得到了一系列的结果，却无法证明地震受引力的直接影响。她们也曾借助Galaxy223的实时观测功能，记录下磁场的变化，却也没有发现磁场和地震之间明显的联系，整个研究过程似乎陷入了僵局。程序员莱特为了开发银河模型中的虚拟飞行功能而闭门一周，劳累过度，依然在医院休养，学生们也每天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图书馆，有时候夜深了，研究报告还没有写出来，就伏案而睡了。整个研究的氛围死气沉沉，已经很久没有人提出新方案了，大家也渐渐习惯了在一个话题上深究了。
不过呢，学生们也将有一个逃离学术压力的机会了。按照惯例，从新年到来的一周前开始，学校会放假两周，直到新年的一周后复课。雪樱，茉莉和结月三人已早早计划好了一次旅行，目的地是北面的山脉。正值十一月末，雪花纷飞，气温又不会太冷，很适合登山滑雪，而且，据说在山脉的最高峰上，能看到从陆地延伸至大海的大峡谷——至于究竟有多么壮观，只有靠亲身体会了。
出发的前一晚上，三人来到了茉莉的房间里，准备着明天的行李。靠近工作台的墙上有两张硕大的地图，左边的是大地震和太阳风暴发生之前的地图，右边的是现在的地图。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左边的地图上现在大洋之心的位置，有一块从北回归线延伸至北极圈的大陆，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圆点就是曾经一座座繁荣的城市，那两条河流也均匀的将大陆分为三个部分。而现在的大洋之心，只是大陆的冰山一角，在地图上也只是一轮点缀在蓝色画卷上的新月。看着墙上对比鲜明的两张地图，雪樱陷入了沉思。
“真可惜呢，这里曾经是全球科技的核心，没想到半个月之内就消失了。要是那场灾难没有发生，说不定人类已经在宇宙中来去自如了。”雪樱指着古地图上曾经大洋之心的首都——青云城说道，眼神里充满着无尽的叹息。她为历史长河中昙花一现的繁华而惋惜，又为宇宙的深不可测感到敬畏。世界在短时间内的沧桑巨变，仿佛在向我们演示着人类在灾难面前的渺小和无力。
正在整理书架的茉莉转过身，右手轻轻的搭在了雪樱的肩上，说道：“不用叹息，也许啊，灾难就是新的开始呢？在人类的历史中，不，在整个星球从诞生以来到现在的数十亿年来，都遵循着这个规律：万物都有终结之日，而终结就意味着新的开始。所以即使一段辉煌的文明彻底湮灭了，也不代表世界永远会低沉下去。对于我们来说，过好这一辈子就足够啦。”
“可是，都过去两百多年了，还是没有发展到原来的科技水平，整个世界似乎已经停滞不前了……”雪樱说。
“才两百多年呢。在宇宙的时间轴上，两百多年就像地球上的一粒沙一样，简直太渺小了。而且，在五维空间里，‘时间’这个概念就像我们三维空间里的长度一样，只是一个衡量距离的参数罢了。也就是说，在五维空间里的人，可以像旅行一样到达任何时间点。”茉莉耐心的解释道。
“五维空间？难道以前的人类，就是通过五维空间到达未来的？那么，为什么我们从来都没有发现过从过去穿越到现在的人呢？”雪樱一脸疑惑的看着茉莉问道。
“因为他们去了平行世界。我们所处的世界，仅仅只是一个分支罢了。当然，我解释起来有点困难，等你读了这本《多维空间理论》就会略知一二了。”茉莉一边从书架上拿出这本厚厚的书，一边说，“不如，我们把它带上吧，这样往返的路上不会太枯燥无味。”
“嗯……不过，平行世界是否存在，现在谁也不知道呢，因为两个世界之间的信息也不会互相传递吧。”雪樱说。
“不止有两个，平行世界有无数个。每时每刻的我们，在不同的平行世界里可能都不一样，都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点，做不同的事。”茉莉说。
雪樱有点迷惑了，她的知识显然已经不够用了。她摇了摇头，看着茉莉，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结月在一旁认真的整理着自己的背包，似乎没有把心思放在那些高深莫测的话题上。
“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前往海边的火车站，乘第一班火车上山。”茉莉说。
窗外的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透了进来，三人互相依偎着，借着彼此的体温取暖。对于雪樱来说，这是最美妙的一个夜晚。自从她来到这里之后，她从未有过家的感觉，可现在身旁的两人就像是姐妹一样，稍稍还带着一丝暧昧的气息，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幸福。读大学的时候，她整天泡在图书馆刻苦钻研，对于应接不暇的追求者，她从来都是微笑着回绝了对方的邀请，然后继续把心思放在学术上。四年来，别人对她的评价少不了冷漠和难以接近，可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依旧沉湎于自己的精神境界中。不过呢，她自己也明白，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渐渐的把固执收起来了，变得更容易相处。
清晨，晶莹的雪花轻轻的落在了地面上，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十一月的雪，还不足以给大地染上纯白，在落地的一瞬间即化作水。天空是雾蒙蒙的一片，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在缓缓飘下的雪花上点缀出了一缕金边。在茉莉的印象中，枫叶城每年的第一场雪总是如千百万根银针从天而降，击打着皮肤也会有冰凉的刺痛感。而大洋之心的雪相对而言，简直太温柔了，如同五月春去夏至，白色的樱花瓣纷纷落下，轻抚着她的裙摆。茉莉忍不住将手伸出窗外，看着雪花落下的一瞬间消失在了手中，触动了心弦。
春已离去，落樱飞舞，如粉雪染红湖面。
冬还未到，初雪飘飘，似记忆消散大地。
茉莉拿出了她的日记本，写在了11月26日的那一页，轻轻地放回了背包里。这时，结月六点整的闹钟响了。
“啊，好冷呀！”结月伸了个懒腰，关掉了闹钟，钻进了雪樱的怀抱里。两人似乎又睡着了，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在厨房做好早餐的茉莉，用凉水冲了冲手，悄悄地走进了房间。她绕到了两人的身后，轻轻的把冰冷的手伸进了被窝。
“哇啊啊啊！”两人同时叫了起来。这是茉莉叫醒别人的惯用方法了，她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怕冷的女孩子。
“起来吃早饭啦，两位仙女！今天是火腿鸡蛋卷和海鲜汤哦！”
在来到这里之前，茉莉就意识到她要长时间远离家乡了，必然也会想念家乡的味道，于是她学会了很多曾经爱吃的食物的做法。这样，来到这里之后也不会觉得有多么陌生了。
和往常不一样，雪樱换上了淡绿色的纱裙，外面披上了一件白色的毛绒外套。即使是接近冰点的温度，她也不会把自己裹得像一个臃肿的南瓜一样。在她的家乡，只有春夏秋，没有冬天，可是她竟然一点也不畏寒冷，倒是一旁穿着羽绒服的茉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三人背着自己的背包，各自拉着一个行李箱，在路边等待着去往火车站的巴士。虽然从这里到北面的山脉的直线距离仅仅只有一百公里，但是因为恶劣的地理条件，不得不把整段铁路都修在海岸边，甚至有一部分还架在了海上，也就是说，铁路需要绕过大半个岛才能从南面到北面。
这座古老的火车站，只有一条顺时针环岛的线路，每天也只有一班，八点十五准时出发，晚上六点二十返回，除暴风雪天气外几乎误差不会超过一分钟。除上下客的时间外，空旷的火车站显得格外凄凉，那些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和满是裂痕的月台，也说明了这里除了两名轮流工作的火车司机之外，连一个维护人员都没有。就连火车的机械出了故障，也只能停运一周等待远道而来的维修队。
三人登上了位于正中央的第七节车厢。整个车厢内壁的铁皮已经脱落了许多，皮质的座椅也千疮百孔。在车厢的最前方，有一块显示屏，上面显示的是日期时间和车站的序号。这块显示屏是一年前诺艾尔学院赞助的，在这之前，乘客经常会因为不熟悉而坐过站，或是提前下车，茉莉刚来的时候就没少闹过笑话。
火车慢慢的开动了起来，显示屏上的数字正好是0815，一分不差。然而速度还没加快，火车就已经开始剧烈颠簸起来，三人抱着头紧紧地抓着前面座椅的靠背，像是地震演习一样。待火车加速完毕，又恢复了平稳的行驶状态。
雪樱拿出了茉莉给她的那本《多维空间理论》，在一旁开始读了起来。她的数学知识并不能完全理解书中这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只能在一些基础理论上花费时间去深究。而结月靠在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似乎有难以说出口的心事。表面上活泼可爱的她，总是在一个人的夜晚静静的哭，当然，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何而泣。
茉莉侧过身子，想看看窗外的风景，不过，敏锐的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结月眼角的泪光。此时的结月就像是一个忧郁的少女，和一个小时之前活蹦乱跳的样子简直是天差地别。
“怎么了，月儿，是触景生情了吗？”茉莉稍稍往右挪动了一下身子，紧贴着结月的后背，轻声说道。结月依然静静的看着窗外，眼泪反而流的更厉害了，她似乎已经陷入了一种悲伤的循环，不断在回忆和现实中徘徊。此时的火车行驶在了海面的高架桥上，一眼望去看不到海岸，只有云雾缭绕的水汽和无尽的蔚蓝。
“是在想以前的事吗？”茉莉用手接住了从结月脸颊滑落的泪滴，似乎比今晨的雪花还要冰凉。
结月再也忍不住泪水了，突然转身过来，扑在了茉莉的怀里，大哭了起来。茉莉轻轻抚摸着结月的脑袋，这娇小的身躯依然是如此的让人怜爱。
“我突然意识到，我回不去了。”结月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道，“我答应了他，来年夏天就回到家乡，完成我们的承诺，可是如今，我们就像被困在了这里……或者说，是被困在了这个千古难题中。除非解决掉它，否则我们就会一辈子留在这里了。我已经……已经26岁了，他等不了那么久的，我也不希望就这么失去最后的青春……我似乎已经后悔来到这里了，可是如果我从未来过这里，也会悔恨不已吧……”
茉莉脱下外套，搭在了结月的背上，紧紧地抓住了结月冰凉的双手。她明白，为了取得成就，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离开家人和爱人，终日与这个艰巨的任务为伴是什么感受。这座学院里的每个人都如此，只是她已渐渐习惯这份孤独了，面对身边的一切都表现的从容淡定。
“总会有一天能回去的，只要是真正爱你的人，就算是一辈子也会等你的。”茉莉说。
“可是……日子真的好漫长啊。三个月了，研究也一点进展都没有，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上天在和我们开玩笑，故意让我们深陷在这谜题里。如果当初我没有选择天体物理这个专业，也会过上的想要的生活吧……”结月轻声的说道，双眼依然闪烁着泪光。
“我们都在朝着自己想要的生活靠近呀。莱特从来没有因为繁复的程序和庞大的工作量而轻言放弃，凯文也没有停止过探索宇宙的真相，莉卡也在不停地发表着论文。伟大的人们都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呢。我总是相信以后成功的我们，会感谢现在努力的自己，因为我们在做正确的事，在不断的接近目标，即使每一天都显得枯燥无味，可时间终究不会亏待每一个努力的人。这里还有我呢，还有雪樱，还有那么多同学们，不是你一个人在战斗。”茉莉说。她轻轻的将双手搭在结月的背上，看着窗外的景象飞快地从大海到沙滩，再到平原，像是在时间机器中穿梭。也许是结月感觉到了温暖，在茉莉的怀抱里安静的睡去了。
火车缓缓爬上了山坡，开始减速。几分钟后，火车停靠在了站台，显示屏上的数字从11跳到了12。这座车站位于北面的高原，是12座车站里海拔最高的一座，高出海平面2100米。三人刚走下火车，寒气就扑面而来，周围雾蒙蒙的一片，像是来到了天空之城。
已是正午时分，朦胧的太阳在飘忽不定的云层后面闪烁着。三人来到了一个简陋的旅店，待放下行李，稍稍补充体力后，就继续朝着第一个目的地前行了。她们要登上全岛的最高峰，亲眼见证那道大地的伤痕。一路上飘着大雪，周围的一切都被染上了纯白，三人踏着窄窄的石板路，一步一步的向前并排走着，身后的脚印连成了一片。
随着海拔上升，路越来越陡了，石板路也变得细碎了起来。在积雪的掩盖下，她们不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会踩到石板还是空隙，就紧紧抓着彼此的手，低下身子谨慎的向前走着。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一次探险。在她们周围没有一个人，连一只飞鸟都看不到。
渐渐的，她们离山顶越来越近了。从这里往上看，能看见一个平台，上面有一座金黄色的塔楼，伫立在平台的正中央。她们加快了脚步，朝着目的地前行。
终于，三人走过了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了全岛的最高点，也是曾经大洋之心大陆的最高点。这个圆形的平台半径不到十米，却支撑着这座七层高的塔楼，可以称得上是建筑学上的奇迹了。这座塔楼的外观完好无损，所有砖块都严丝合缝的拼接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刚修好不久的样子。她们互相搀扶着，喘着粗气，揉了揉酸痛的膝盖，走进了那座塔楼。她们顺着旋梯慢慢的走了上去，直到她们到最顶层之前，都没有料到接下来的一幕会深深的刻在她们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朝着塔楼的北面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巨大的裂谷，从她们所处的位置，呈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向下延伸至海岸，在靠近岸边的海水中也清晰可见。随着离海岸越远，裂谷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在了海水中。这条裂谷呈V字形，就像是被刀完美的切开了一样，横截面是如此的光滑明亮，且从上到下层次分明，如同一块巨大的提拉米苏蛋糕。涌入裂谷中的海水早已结冰，一条条冰柱挂在了裂谷的侧壁上，时不时有一根冰柱承受不住重量而掉入谷底，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人驻足凝望着眼前这片精雕细琢的杰作，时不时还发出一句句感叹。她们深知这是那场大地震留下的伤痕，也是留给这篇土地最后的礼物。
“美丽的景色，往往都伴随着伤痛，这是宇宙中最真诚的规律。”茉莉说道。
塔楼顶层的石碑上写着：
我将在这里，永远守护着最后的希望。
哪怕大地震再次来临，我也将屹立不倒。
我会永远注视着北方，注视着那片海洋。
曾经的大陆，曾经的城市，都在我眼前。
她们从没有消失过，她们依旧闪耀在大洋之心。
她们永存于我的心中，就像永恒的宇宙一样。
生生世世，一如既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