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迷失
6月6日
“快快快！把东西都搬上去，准备出发啦！喂，那边的人们，不要光顾着拍照呀！快来帮忙啊！”一位声音洪亮，身材高挑的短发少女站在海边的三层集装箱顶上吆喝着。她叫清荷，是这次潜水行动的队长，也是驾驶员。从远处看，她手臂上的肌肉被头上滴下来的汗珠浸湿而反射着阳光，显得光洁明亮，就算没有近距离接触也能感觉到她强大的气场和力量。在她身后，有一个椭圆形的庞然大物静静的躺在海水里，外壳上写着三个大字：“风华号”
从三十年前开始，风华号就担任着水下探索的重任了。这个大块头从外观看略显笨重，高出海平面五六层楼，整个船身也长达好几十米，可下水后的速度一点也不含糊，据说能赶得上喷气式飞机。从正面看，风华号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椭圆形，侧壁上有三排圆形的舷窗，在最顶上还有一个铁质的出入口。不过要是绕到潜艇背后，就能清晰的看到一排排的巨型螺旋桨挂在突出的尾部，扇叶像是能切碎海水一样锋利。
“茉莉！雪樱！你们终于来啦！快上船吧，我们9点就要准时出发了！”清荷直接从三层集装箱上跳了下来，握住茉莉和雪樱的手，将她们带进了船内。周围送行的人们欢呼着，叫喊着，纷纷向大海抛洒着花环，希望执行这次任务的人们能平安归来。
十二名队员终于到齐了，集结在了在潜水艇的主舱内。她们都是诺艾尔学院的学生，在出发之前就已经进行了长达一个多月的准备工作，各项计划都近乎完美。这次任务中，她们采用了时下最先进的光波定位技术，可以实时反馈周围环境的地形状况和能量波动，以便她们在遇到危险或者发现异常的时候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对策。虽然在偌大的潜艇里，只有十二名队员，可她们的分工却相当细致。茉莉和另外两名队员主要负责轮班观察监视器，并将情况报告给驾驶员和副驾驶员。雪樱负责控制摄像头和灯光，记录整个任务过程。而其他几名队员分别负责后勤，仪器检修，日常维护和与地面联络的工作。
“各位，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大家应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我们会在海上航行八天，然后开始下潜，接近那个未知的区域，如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们就原路返回，算是完成任务了，如果发现了……”清荷站在主舱中央，郑重的对队员们说道。
“如果发现了会怎么样？”一名队员说。
“我相信以我们的技术，是可以应对这些突发状况的。大家都放心好了。”清荷说。
雪樱还是放不下心来。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亲自执行这样的任务。当茉莉邀请她时，雪樱的内心也挣扎了许久。一方面，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在不停的驱使她前行，而且她的内心深处，也非常希望能亲眼确认海底的真相，不留遗憾。但另一方面，任务的高风险和低回报也曾让她望而却步，尤其是想到万一自己的队伍也像前辈们那样葬身海底，心里难免就会有极度的恐惧和担心。她甚至想到，如果自己真的消失在了海底，她的家人和朋友就永远等不到她回去的那一天了。不过，在长达几天的纠结后，最后她还是选择加入了这个队伍，因为她相信这次一定不会再失败了。与往常总是在选择上浪费时间的她不同，在决定加入队伍后她似乎更坚定，更有信心了。而她的信心，一部分来自于茉莉对她的鼓励和信任，而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技术的飞跃将会让她们在水下更加来去自如。这样一来，她对失败的担心和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也减轻了许多。或许只是因为没有太多牵挂吧，雪樱从决定出发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过后悔。而结月就不一样了，她在收到茉莉的邀请后，想到了自己深爱的人正在地球的另一端期盼着她归去，如果自己出了什么状况，就没法给爱人一个交代了，于是她果断的选择了放弃。不过呢，无论是放弃还是接受，都有自己的原因吧，只要下了决定之后不会后悔，那就是正确的选择。
出发二十分钟后，就看不到小岛的踪影了，周围除了海面上肆意翻滚的浪花，只剩下了那片无尽的蔚蓝。雪樱倚靠在左侧的舷窗边，静静的看着一层层的波浪拍打着船身。偶尔大海也会暴怒起来，海浪直接扑在舷窗上，吓了雪樱一个冷颤。若是细想，她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以及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在两百多年前都是一片陆地。而船是无法行驶在陆地上的，也就是说，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下发生的事情，和以前完全就是天差地别了。若是我们回到两百年前，对那时候的人说，我们的船是可以在我们此时此刻所处的经纬度上航行的，那必定会被当成异端对待吧。除非那时候的人们造出了类似“水路两用船”这样的工具，并且能在这个位置所对应地形状况下使用，这样的话才不会显得过于荒谬。事实上，无论是何种理论性的常识，都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且改变的速度也有快有慢。例如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一天是24小时左右，所以谁要是说他在25点30分吃了一条金枪鱼，那恐怕这个人就会立即被送进医院观察了。在人们的脑海里，“一天24小时”早已成为了思维定势，而且人们也已经有“小时”，“分钟”，“秒”的基本概念了，也就是说人们对于时间的流逝程度有一个精确的衡量标准，无论发生任何事，这个标准都不会因此改变。可是人们未曾想过，“一天24小时”这个概念也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只不过这个变化的速率太慢了，在人类短短七八十年的寿命里根本觉察不到。也许百万年后一天就是26小时了，人们打招呼的时候也可以说他们在25点30分吃了一条金枪鱼了，那样丝毫不会显得奇怪，但是现在的人们总是认为，这个世界是永恒不变的，他们显然就大错特错了。其实，造成这种思维定势的根本原因，还是人类在宇宙的时间轴上太过于渺小了，七八十年对于139亿年来说就像足球场里的一粒沙一样，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而他们对宇宙的影响也是小到可以完全忽略的，所以人类在宇宙里，恐怕什么也不是了吧。其实在出发之前，雪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把生死看的那么重。她认为，人总是要死的，不管是活了多久，不管是如何死的，最后都会魂归宇宙，而这一生就像一趟地球之旅，把每一天过好，就足够了。如果还能为地球做出一些什么贡献，那么死亡对她而言，也就只是一张任务圆满完成后的返程机票了。不论是人，还是陆地都是一样，也许在225年前的地理课上，老师还会给同学们讲大洋之心的气候等知识，而两年后，那些知识就已经成为历史了，人们掌握它们的价值也会大大降低了。从那时起，“大洋之心”的存在，也是一个错误的理论了，这个理论也只是在仅仅半个月内，就从完全正确变成了完全错误，那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呢？
已经是出发后的第五天了，“风华号”正在慢慢向目的海域靠近。不知为何，从今天早上开始，队员们就感觉到了异常的寒冷。虽说是在向北前行，但是通常来说，六月绝不会寒冷到这般地步，而且潜水艇里的温度调节功能似乎也无济于事。很快，这个异常状况就被茉莉的仪器检测到了，发出了“嘀嘀”的警报声。
“警告！警告！室外温度零下五十二度，请注意躲避浮冰！”刹那间，警报语音响彻了整艘潜艇，队员们纷纷集结到了主舱和控制室内。这时，监视器上的温度数值还在不断的下降。
“这……这是怎么回事？”清荷大叫道，“我感觉我们前进的速度也在变慢了！茉莉快看看能量源！”
这时，负责轮班监视的两名队员也投入到了工作中，整个队伍都变得惶恐不安。三人仔细的把所有屏幕都浏览了一边，发现除了温度的数字是红色外，其余都是正常的绿色。
“怎么回事！！我快冷的不行了，要不要撤退？”清荷坐在驾驶舱内，已经冻的浑身发抖了，身后的队员赶紧给她披上了毛毯。此时，屏幕上显示的舱内温度是-6度，而外界温度是-61度。
“先等等吧，再坚持一会儿看看呢……也许只是遇到寒流了吧。”茉莉说。
“不应该啊！我们还没过北纬四十五度呢，就算是靠近北极圈的北林市，冬天也不可能有零下六十度吧！”清荷的心脏像是快要跳出来一样，此时的她已经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恐惧。而一旁的茉莉，则是死死的盯着温度表上的数字，丝毫没有因为寒冷而畏惧。
“等等，为什么已经零下六十度了，海水依然没有结冰呢？”一名队员说。
茉莉似乎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转头看了看潜艇下部的温度感应器所对应的数值，吓了一大跳。
“3……39度？现在海水的温度是39度？我没看错吧？或者说这个仪器出问题了？”茉莉也淡定不起来了，“赶紧，来个人，帮我看着，我到底层去看看！”
茉莉立即朝着楼梯跑去。当她跑下一层时，她明显感觉周围的温度升高了不少，而当她跑到最底层时，周围的空气居然变得燥热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地面，冻了许久的手接触到了温热的地面，瞬间烫的她缩了回去。她拿起对讲机大喊道：“我正在底层！这里非常热！外面的海水还在冒着气泡！像是烧开了一样！”说完，茉莉赶紧跑了上去。似乎是因为温差过大，茉莉的头有点开始晕了，走上楼的时候差点摔在地上。
“茉莉……你没事吧！”一名队员慌忙的跑了过去，扶着茉莉走了过来。
“我头有点晕……你们看好显示屏，我休息一会儿。”茉莉说话也开始含糊了起来，其他队员都在为茉莉感到担心，毕竟几分钟之前还好好的，下去了一趟就成这样了，像是中了邪一样。
此时，显示屏上的数字也在慢慢的变化着。检测空气温度的上部感应器对应的数值在不断的减小，而检测海水温度的下部感应器对应的数值在不断的增大，这是极为反常的一个现象。按理说，空气和海水之间的温差，通常不会超过10度，而现在已经超过100度了。
海面上越来越模糊了，像是一口烧开水的大锅在不断的冒着蒸汽，能见度已经不足一百米。潜艇也颠簸的越来越厉害了，所有队员都在惊慌失措的叫喊着，有的队员甚至已经吓得腿软了。每过一会儿，潜艇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顶到了一样，向左侧或者右侧摇摆着，且不受控制，无论清荷费多大力，都不能把倾斜的潜艇及时纠正回来，让她时刻都绷紧了心弦，感觉稍有不慎，潜艇就会侧翻下去。
茉莉似乎是已经严重感冒了，完全无法动弹。她一边躺在床上，一边还要忍受着潜艇的剧烈颠簸而无法得到休息，顿时身心俱疲。而就是这样，她也依然在为其他队员们操心，时不时还要用对讲机了解一下情况，而其他队员的回复通常就是“问题不大，你好好休息吧”这样看似在敷衍的话语，让茉莉更加心神不宁。
时间来到了晚上六点，外面渐渐变得黯淡了下来，透过薄雾也能看见夕阳正在微微散发着橙光，将一大片的天空染上了淡淡的色彩。空气和海水之间的温差依然在缓慢的增大，队员们似乎已经习惯披着厚厚的毛毯在潜艇内活动了，心情也慢慢平复了下来。虽说如此，这一天对于她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极其漫长的一天。清荷已经连续操作了12小时，轮到副驾驶来接班了。她离开自己座位的时候，还不时的回头看着副驾驶的一举一动，生怕突然出什么问题，自己却睡着了而无能为力。
天已经慢慢黑了下来，舷窗上的水汽凝结成了露珠，滴在了地面上。此时，大海似乎已经风平浪静了，不过温差依然随着时间在慢慢增大，这样一来，用于供给潜艇内温度调节器的能量消耗就会越来越多。然而如果将温度调节器的功率调小，潜艇内的一些设备可能会因为温度过高或过低而停止运转，这是相当危险的。茉莉依然没有入睡，她忍受着头痛在不断的思考着她们将要面临的一系列问题。突然，她想起了自己今天上午去底层的时候，四周的温度调节器都在加速运转着，于是打开了电脑，启动了“Galaxy224”，准备开始计算燃料的续航时间。为了使结果更精确，她不停的用对讲机和队员沟通着，每3分钟就会获取一个数值以计算温度的变化速率。
“第12次报告！现在时间19时18分，空气温度-72度，海水温度44度，温差116度，能耗为正常值的273%，航行速度为91km/h，收到请回答！”负责观察显示屏的队员说。
“收到！正在计算中！请稍等！”茉莉将数值一个一个的输入进软件里，按下了启动键，软件下方的进度条开始慢慢动起来了。不一会儿，一个函数图像出现在了桌面上。这个函数图像的x轴表示时间，而y轴表示能量的消耗比率，整个函数从左到右在不停的递增，而且递增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快成一条垂直的线了。在这个函数下方的状态栏里，显示着一排信息：剩余可续航时间：3天3小时20分钟。
“我们的能量不够了！这样下去，我们就回不去了！还剩3天多的续航时间了！”茉莉急切的拿起了对讲机喊道。
此时整个控制室和主舱内的队员都闹腾了起来，像是煎锅里的饺子一样，在激烈的讨论着接下来的对策。队长清荷已经睡着了，在出发之前，她还向大家承诺过，出现任何意外情况都能得到解决，可如今遇到了难题，队员们都不知所措了。
“返回吧！我们至少能活下去！”一位队员向副驾驶喊道，周围的队员们也纷纷跟着她不停的叫喊着。可副驾驶依然没有任何减速调头的迹象，反而开始加速前进了。这时茉莉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上来，对队员们说：“如果我们现在返回的话，燃料也不够了。从我们出发的时候开始算，已经过了5天10小时了，如果现在返回，就算气温会慢慢趋于正常，我们也会在离小岛200公里左右的位置抛锚然后沉入海底。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继续前进了，至少剩下的燃料，够我们到达目的地了。”
“那也就是说……我们无论如何都会死掉吗……”一名队员哽咽着说道，眼角已经泛起了泪珠。
“是的，不过在这之前，如果能亲眼见到真相，那也不算太糟吧。”茉莉上前去，轻抚着那位队员安慰道。
时钟跳到了20点整，控制舱里的电话响了。这是来自地面联络人员的定期联络，每天早中晚各一次，目的是确认潜艇的安全和任务进展情况。不过这次，可是有坏消息在等着他们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天哪……”待负责联络的队员说清楚情况后，电话那一边已经几近崩溃了，“你们还能回来吗？如果完成不了任务了，真的不要勉强好吗？我们都等着你们呢！”
“非常抱歉，我们回不来了。我们的燃料已经快要耗尽了，一旦耗尽，我们就会不受控制的开始下沉，直到抵达海底。”队员说。
“唉……”电话那一头传来了绝望的叹息声，像是听到自己被宣判了死刑一样。不过这时，更绝望的应该是那十二名队员吧。
“请与我们时刻保持联系，从现在开始，电话时刻保持开启状态。”地面人员说。
“收到，我们会加油的。”那名队员的眼角也泛起了泪珠，可她依然还在鼓励着自己。也许这就是尽职尽责吧，在这种生死关头都不会轻易放弃。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如今也只是极少数了。
队员们似乎慢慢接受了自己回不去的事实了，心情也慢慢平和了下来。从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开始，她们就经历着极其复杂的心理活动。从不相信，到难以接受，再到伤心欲绝，然后是沉默和平静，最后选择了接受，这个过程想必是非常痛苦的，可人活在世上，这样的事情也难免会有那么一两次，只不过这一次决定的是她们的生死，而不是一些身外之物了。
在“风华号”行驶的第八天早上，它的燃料终于耗尽了，像一只断了弦的风筝一样，开始缓缓下沉。刹那间，潜艇上的所有灯光，仪表和设备同时停止了运转，与地面的通讯也不例外。所有队员都离开了自己的岗位，集中在了大厅，默默的为自己祈祷着。潜艇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队员们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飘在空中一样，失去了重力。周围也慢慢变得黑暗了起来，所有人都打开了自己的手电筒，借着微光在潜艇里活动着。不过，幸运的是，她们的物资还能支撑她们两个星期，若是有人前来营救，也许还有那么一丝希望，但实际上，队员们都对此不报太大希望，而是在默默的考虑，在生命中的最后十多天里，该做些什么才能让此生无憾呢，也许是借着手电筒的微光写下最后一天的日记，也许是和朋友互相了却心事，也许是痛快的哭一场。可是，还有什么比一场永恒的梦更让人难忘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