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50年1月24日晚7点
地点：医院重症病房
……
这一年，我50出头了，仅剩的年岁可以用两只手数得过来，简单来说……我老了。
我自以为这一生经历的风雨数不胜数，什么大方大浪都见过……可这一次我却觉得有点扛不住了。
老妈走了……就在几分钟以前……
她闭眼的时候我就站在她身边，本来我以为我会对她说很多很多话……结果到头来，我们两个人只有简单的几句对白。
……
病床前，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你一会儿回家……给我把玻璃擦了……不用擦那么细致，上面没土就行。”
“妈……你忘记了？我昨天就给你擦过了。”
听到我这样说，我妈摇了摇头，说道：“你…你擦得不干净，我不放心。这快过年了……家不能不收拾……家如果乱糟糟的…我心烦……”
“好好好……我答应你……一会我就回家把玻璃再擦一遍，顺便把地扫一遍，再擦一遍……妈，你别担心，家里可干净了。”
她听我这样说，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她是不是离婚了？”
我本想摇头否认，可是她总能猜出我的心思，因此，我深吸口气，缓缓点头，说道：“嗯……离了好几年了。”
“那……今年她还回来么？”
“应该不回来了……妈……别担心……我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
“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安心那孩子……她过年回家如果发现我没给她做好吃的……肯定又要哭闹了……”
“妈……你说什么呢，安心都20多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她听到这句话，眼里突然多了几分失落，她费力地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她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是了……”
“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我看着我妈的眼睛，本想躲闪，可看着她此时的模样，我又于心不忍，良久，我点了点头，说道：“是……”
“那我再最后叮嘱你几句……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听我的。”
“好，你说……”
“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好好把家打扫干净……别让家里乱糟糟的……一个大男人……干净点，别天天邋邋遢遢的。”
“家里的衣柜里还有一副新被罩和床单，你回家以后……记得还上……那是我年前洗的……新年了，我不喜欢家里不干净。”
听到这番话，我强忍着眼泪，握紧她的手说道：“妈……我明白……我一定照你说的做。”
“你别骗我……”
“嗯，我不骗你。”
“你要是骗我……我就不高兴了……”
“绝不会骗你了，妈……你好好的……等你出了院……我再带你出去玩一圈……带你去天南海北，带你出国……周游世界……”
我妈摇了摇头，说道：“不用……等妈出了院……妈给你做好吃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对我说道：“妈困了……想睡一会……”
……
即使我卖了房，即使我卖了一切能卖的东西也没能拉得住她的命。
医生让我签字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会大哭大闹一场，把手里的死亡通知书扔掉，结果我只是脸色平静地签了字。
她活着的时候，总说我发疯的时候很像我爸，不可理喻，又让人感到恐怖。
我不想让她刚闭眼没多久就为我担心……
……
火化进行的很顺利，下午我就抱着我妈回到了最初的小家。
记得几十年前，我就是在这个小到客厅和厨房完全是连在一起的家里完成的第一本小说……记得当年……我和鼠妈就是在这里蜗居，一点一点精打细算着未来的生活。
那时候，老妈住在店里，跟我们说，家就给我们了，不让我俩贷款买房，说年轻别有太大压力。
后来……我和她私下里商量了一下，老妈一个人住在外面不好，再加上安心越来越大了，总得有个自己的“家”。
四线城市的房价还是很划算的……至少相较于其它城市，四线城市的房价真的可以称得上是物美价廉……
啊……我在那个家生活了几十年……可到头来贱卖的时候，我内心毫无波动，反而在回到最初的小家时，忍不住心里感慨万分。
几乎和记忆里的家没有丝毫出入，那个沉重的玻璃柜还放在客厅里，里面摆放着一些早已泛黄的模型。
还是记忆中一尘不染的模样，我明白，快过年了，她肯定在住院之前就想好了今年要回家过年，也许是因为她答应过安心，今年等她放假回来，她就给安心做好吃的。
顺带一提，安心是我的女儿，全名叫：崔安心
原本叫崔雪，后来被老婆私自改了名字，至于理由……是因为我入狱的那天，她为了让我放心，特意把女儿的名字改成安心。
记得以前，每到过年她都会一个人收拾家，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把玻璃全都擦亮。
即使后来已经有了擦玻璃机器人，她也依然坚持手擦。
因为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每年过年都必须把家打扫干净，换一身干净的新衣服，然后好好在家休息。
扫干净家才能把旧年的晦气全都扫掉。
换一身新衣服才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如果一年的年初就开始忙碌，那这一年肯定就不会有消停的时候，所以过年绝不工作。
这就是我们家的家规，从我妈小时候开始，她就一直遵守着。
……
想到这里，我把老妈平静地放在电视柜前，然后坐在边上，对她说道。
“妈……你看……你儿子打扫的还是挺干净的，对不对？”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又一次哭了起来。
……
深夜，我拖着麻木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的擦着玻璃，清扫着壁橱以及地面，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两天两夜，每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就会以为只要自己把家打扫干净，老妈就会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一边骂我一边在厨房里做饭。
就在我这样幻想的时候，大门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我忍不住心神剧颤，以为是所谓的“神仙显灵”时，我打开了家门。
穿着一身白色棉袄的安心站在我面前，而在她身后，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此时正用忐忑不安的目光看着我。
见到来者是安心，我心里忍不住一阵失落，脸上却仍然强装着笑意，对她说道：“回来了？”
安心还是一如既往地用冷漠的目光看着我，她上下打量了我两眼，然后开口说道：“奶奶在哪里？”
听到她这样说，我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说道：“在屋里。”
安心听到这句话，直接粗暴地把我推开，随后便朝着屋内走去，而正当那个男生想要跟着一同进门的时候，我用手拦下了他。
我打量了他两眼，说道：“你是谁？”
“我男朋友，放他进来。”安心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安心虽然这样说，可我却丝毫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足足高上一头的帅气男生，下意识又打量了一眼自己。
苍老，丑陋，满脸的皱纹和斑驳的灰发，再加上在监狱中被人殴打所留下的脸疤……可以说，任谁都会讨厌我此时这幅模样。
见我一直在拦着他，安心站在我身后又一次强调道：“我说了，放他进来，你没听懂么？”
年轻人丝毫没有打算强闯的意思，他向后退了两步，礼貌地说道：“叔叔，我不用进去，我站这里等她就好。”
听他这样说，安心直接冲上来，强行用手把我的胳膊摁下去，然后对我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你没资格拦着他。”
就算我老了，我也终究是个男人，在力量上依然是我占优，她想搬动我自然不可能，可她是我女儿，在这世上跟我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
我默默地向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示意那个年轻人进来。
很快，年轻人就和安心一同进屋，在这之后的几分钟时间里，我便听到屋中时不时地传来啜泣的声音。
良久……安心红着眼睛从屋内走出，而她手中捧着的正是我妈的骨灰盒，见到这一幕，我终于坐不住了，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带奶奶走。”
“不行。”
“凭什么？你记住，这个家是奶奶留给我的，不是留给你崔新宇的，奶奶病了的时候也是我在照顾她，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和她对视着双眼，在她的眼里我看不到丝毫亲情，看到的只有仇恨和痛苦。
我见过这双眼睛，几十年前，我也用着这样一双眼睛去看待世界，也用着和她相同的语气对妈喊叫。
她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因为我是个无能而又混蛋的男人，因此，我原本想要发作的怒意瞬间平息了下来，我看着好似当年自己的女儿，开口说道：“你不能带走她。”
“为什么？”
“就凭她是我妈。”
“你也配说这句话？崔新宇，我告诉你，你根本不配说这句话，甚至，你根本不配站在这里。”
听到她这样说，我一阵语塞，却还是强行去争她手中的骨灰盒。
我和她稍微争了几下以后便轻而易举地把骨灰盒抢了过来，她向后退了两步，在年轻人的帮助下才慌乱的站稳，然后她深吸了口气，用哭腔说道：“崔新宇……我恨你。”
说完这句话，她就一个人冲出了家门，而就在她即将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我苦涩地说道：“安心……是爸爸对不起你。”
也许……这句话她早就已经听腻了，也或许在她看来我的道歉已经根本不值钱了。
就这一点来说，她和鼠妈一样……娘俩骨子里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倔强。
在她走出门后，年轻人无奈的冲我尴尬一笑，说道：“叔叔，你别生气……安心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恨你，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说你是一位出色的小说作家。”
听他这样说我就明白，他在骗我，因为我那傻女儿至始至终都从没有看过我的小说，估计，即使到我闭眼死去的那一刻，她也不屑于看上一眼吧。
即便如此，我仍然强装着笑意，冲他一笑，说道：“没事……你……你帮我好好照顾她，这丫头跟我很像，看起来什么大道理都懂，可不讲理的时候比谁都不讲理。你跟她在一起……要好好的，替我哄着点她。”
年轻人点了点头，随后便离开了家。
……
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冲着她苦涩一笑，说道：“妈……安心生气了，她……她可能不要我了……”
“看来……这世上只有你愿意陪着我了……”
说完这句话，我便跪倒在地，没能忍住眼泪，又一次坐地痛哭起来。
……
这世界真的很大，这世界也真的很小……
我自以为经历过很大大风大浪，自以为心如顽石……结果到头来……呵……
至始至终……我都从未变过……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