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林知道自己陷入了梦境。
梦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完全沉浸在梦中，没有自我意识；另一种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能控制梦的走向。
前者大多梦后就忘，除非是特别精彩的梦境，让人恋恋不忘；后者大多是与现实相关的衍生梦，真实感和违和感都特别强，所以能让人瞬间反应过来。
这不是现实，是我的梦。
楚林就是如此。
那是她以前住的地方，不是现在这个豪华的高档小区，是在老城区里一处长满青苔的老房子。两室一厅，门外就是铺着青石板的小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井，夏天的时候，妈妈就会让她抱出来一个西瓜，放在她打上来的井水里冰着二十分钟，再切开吃，凉飕飕的甜甜的，口感特别好。院子对外敞开的大门，是遍布着锈迹的铁门，门外就是热闹的街道。附近的小孩子会在街道上跑来跑去，玩着你追我逃的游戏，或者分享最新的玩具。她就透过铁门之间的缝隙，静静的看着他们。
那个时候还没有弟弟，父亲放弃了工作，继续考研究生，整个家就靠母亲一个人微弱的工资支撑着。其他的小孩子能得到父母的零花钱，或买回来的玩具，她就只有母亲工作的蛋糕店里的快过期的食物，大多是松软的面包，偶尔也有包裹着奶油和水果的派。现在对甜点的热爱，大约就是那个时候母亲培养的。
父亲经常一大早就起床，吃了早饭后跑去图书馆，一待就是一天，很晚才回来。偶尔也会接点家教的活，来补贴家用。若是天气不好，不方便出去，他就在家里，拿出唐诗宋词，一首一首的让她背，一句一句的给她讲解。她就坐在父亲的腿上，看着那些对她来说过于复杂的诗句，稚嫩的小口吐字清晰。父女俩就这样等着母亲的回来，一家三口有个温馨的夜晚。
这段也不能说是梦，这是的的确确发生过的事。
楚林不知道是自己梦见了过去，还是梦见了过去的自己。
明明是事实，却像梦一样，再也不可见了。
最令楚林难受的是，梦里面母亲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她已经有多久没见到母亲了呢？再这样下去，恐怕以后连梦中都见不到她了吧。
楚林睁开眼，伸手去摸，眼角旁果然有一道泪痕。
她擦掉，坐了起来。
手机上显示现在是7点26分，她睡了一个多小时。早起的睡眠不足感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力量充盈着全身。楚林抬起双手，尽力伸展，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
然后重新倒回了床上。
“还要继续睡吗？”
成熟的女声响起，室内还有其他人在。楚林惊得立刻坐了起来，检查自己的着装。
还好，衣服穿得好好的，就是衬衫上的扣子开了两个，她在慌乱中连忙扣上。
遮挡各个床铺之间的白色帘子被挑起，保健室的校内医生韩妙语走了进来，双手放在白大褂外套的口袋里，亚麻色的发尾做了小卷，俏皮又迷人。金丝边框的眼镜下，是一张纯白剔透的脸。
“韩老师，早上好。”楚林乖巧的打招呼。
“认识我啊，你好，我刚来就看见你睡在这里，不会是一夜都在这吧？”韩老师坐在楚林身边，“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我来的太早了，有点低血糖，就来保健室休息一会儿。”楚林摆手解释，“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谢谢韩老师。”
“低血糖啊。”韩老师看了一眼书包旁边的点心礼盒，“早饭不好好吃，吃这种零食是不行的哦。”
楚林虚心的低下头接受训斥，在长辈面前谦逊温顺是她多年养成的好习惯。
“嗯我知道了，不会有下次了，谢谢韩老师。”
韩妙语点点头。
楚林掀开被子，下了床，问：“老师，这里的卫生间有镜子吗？”
她需要洗一下脸，再好好的扎头发。
“有的。”
“好的，那我先去一下，等会回来再整理床铺。”
原本叠放整齐的被子有了不少褶皱，想是这个学生睡觉腿不怎么老实。韩妙语掀开被子，果然床单下有几根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发丝。她挑出来，用纸包裹好。视线再往上就是枕头，中心水渍的痕迹十分明显。
漆黑的瞳孔微凝，细长的柳叶眉微蹙。韩妙语对楚林心中的好感一下子降低不少。
口水？
应该不是，她刚来的时候掀开遮挡帘看了一下，这孩子睡姿十分标准，正面躺着，嘴也是闭合的，呼吸均匀顺畅。
那就是眼泪？
韩妙语不确定，她拿起枕头，放在鼻尖下，如果是口水的话，她吃了点心应该会有甜腻的气味。吸了吸鼻子，进入鼻腔的气体没有带来任何信息，韩妙语松口气，只要不是口水就好。
她有点洁癖，如果是口水的话绝对受不了，会把枕头一整个塞进洗衣机的。
不巧的是，她的这番行为，刚好被回来的楚林撞了个正着。
她用来擦拭脸上水珠的纸还捏在手里，衬衫整整齐齐，打了个漂亮的领结，身体停在门口没有丝毫动作，只是瞳孔震惊到不住的颤抖。
“老师......你在做什么？”
韩妙语回头，“嗯？”
不不不，你再怎么一脸清纯不明所以也不能掩饰你对着我睡过的枕头狠狠的吸气吧？
楚林内心疯狂的吐槽着。
“**？”
“哈？”韩妙语被突如其来的负面评价吓到了，“你在说什么啊，说谁**呢，真是没......”
她停下，看了眼手中的枕头，原本反驳的话全部堵在了嗓子眼。
糟糕。
她只是确定一下这个枕头上面的是不是口水，然而在楚林看来，那就是她在对着她睡过的枕头做一些不可描述的行为。
“不是这样的！”
误会必须要尽快解决，韩妙语扔下枕头，上前一步，但被深深的防备了。她上前一步，楚林就退后一步。
“老师，请你离我远一点。还有我想确认一下，在我睡着的期间您没有对我做些什么吧。”
楚林双手捂在胸前，阴沉着脸问。
“我建议您最好说实话，说谎是没用的，我可以申请查看监控录像。”
“我什么都没有做！你相信我！这个只是个误会！”韩妙语内心十分崩溃，这件事闹不好会成为她职业生涯不可抹除的污点。
对女高中生发花痴什么的，这种消息传出去，她整个人生就完了。
“我闻这个枕头只是想确认这个是不是口水！”韩妙语指着枕头中心的水痕，“你看，我是这里的负责老师，要对设施的清洁进行检查的......”
楚林放下了警戒，仔细想想的话，这个理由很合理，没有什么矛盾之处。
“原来是这样，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
楚林绕过韩妙语老师，背好书包，在保健室门口和她告别：“那么我先走了，老师再见。”
“等一下！”韩妙语出声留住了她，“今天这件事......”
她还没说完，楚林就领会了她的意思，“放心，我谁也不会说的。”
“那就好。”
楚林点点头，脚步还没迈出去，又听见韩老师说。
“你心里有什么事，需要倾诉的话可以来找我。”
这个孩子的视线笔直的看过来，清秀的脸写满了疏离和冷漠，她浑身散发着“不愿意”的气息。尽管如此，出于心理辅导师的职业道德，韩妙语还是要说。
“你这个年龄不应该背负这么多。”
这句话似乎起了效果，她脸上的防御削弱了不少，只不过说出的话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谢您的关心，我想我可以的。”
“刚过易折。”韩妙语语气平淡，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万宝路，打算去室外抽一根。
楚林跟在她的身后，心里默想着那四个字。
保健室在综合楼的一楼西侧，从西门出去就是体育场。这里僻静，尤其是今天还是文化节，人都集中在东边的体育馆。
韩妙语抽出一个香烟，捏碎爆珠后放入口中，Zippo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知道是老烟枪了。
楚林站在她的身后，这个位置可以完美规避二手烟。
好吧，应该是不完美规避二手烟，她已经闻到了烟草的气味，不同于父亲在家里抽的浓烈的中华，韩老师的烟她的鼻子更能接受。很淡，不呛鼻，没有那么的强烈的攻击性。楚林想问这是什么烟，又觉得问了不太好，万一被认为要学坏，大概她又要进行不必要的解释。
“不走吗？”香烟在食指与中指间夹着，袅袅的白色烟雾从她口中吐出，熟悉的烟草味道浸入心脾。她看了眼楚林，笑着问。
“在想您说的那四个字。”楚林乖乖的回答。
韩妙语笑笑，上下打量着她，“你爸爸经常在家抽烟吧。”
楚林点点头，“您怎么知道？”
“你对我在你面前抽烟没有任何意见，肯定是习惯了。”
确实如此，客厅里和父亲的书房里经常飘散着香烟的味道，烟灰缸里更是满满的烟头。清洗烟灰缸也是她的日常工作。
“如您所说。”
“父母离异？”
楚林惊讶的抬起头。
“不用这么惊讶。”韩妙语被她的反应逗乐了，“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心事呢？家庭，恋爱，学业，也就这些了。”
“能给你那么大压力，让一个15岁的小女孩在梦中都会哭出来的事，只能是家庭了吧。”
食指弹了弹烟灰，韩妙语继续说：“看你的穿着。匡威的书包，耐克的球鞋，嗯.....家境应该不错吧？”
“匡威和耐克又不贵，西京烂大街的品牌。”楚林还在强撑着掩饰。
韩妙语瞄了一眼楚林，尤其是她的手腕，“是这样。不过呢，如果想要自己低调平常一点，不露富不显贵的话，手上的阿玛尼手表还是不要戴了比较好。”
楚林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握住了左手的手腕，覆盖了韩老师所说的手表。
“这是朋友送我的。”楚林咬牙支撑着，就这样被全部看穿什么的，她才不要。
“真是倔强啊，不过这样也很可爱。”韩妙语抽了最后一口烟，掐灭后扔进垃圾箱，“能结交到送你阿玛尼的朋友，你又是什么身份呢？”
楚林张了张嘴，还想继续狡辩，但对上韩妙语洞察一切的眼睛的时候，她放弃了。
在心理辅导老师的面前逞强，应该是不自量力。这种洞察一切的力量，让她想到了龙族里诺诺的测写。
这是她在人前的伪装第一次被全部卸下，这就是大人和孩子之间的区别吗？她突然有点害怕和心慌，那么是不是父亲也早就看出来了她的把戏，只是不想和自己多计较而已？
“那个啊。”韩妙语打断楚林的思考，“你为什么要这样特意掩饰自己呢？”
“想让更多的人喜欢自己吗？”
“不想被讨厌？”
“不是。”楚林立刻反驳，不是那样的，不是这种肤浅的理由，说实话她根本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那么为什么？
回答不上来，她不知道为什么。等一下，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了？
什么时候开始，隐藏自己的真心，只露出虚伪的假面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习惯了......而且这样不挺好的吗......”
“没有人会觉得不舒服。”
“你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韩妙语静静的看着这个陷入迷茫和挣扎的少女。
“我.....”楚林顿了许久，“无所谓......这种事......”
“你有可以说真话的朋友吗？”
“有。”
“是送你手表的那个？”
楚林的视线移向一边，“嗯。”
“那还有救。”韩妙语叹了口气，若是这个孩子没有朋友，无人可以倾诉交流的话很容易引发双相障碍和心理障碍，产生心理疾病。
双相障碍出现80%的原因就是原生家庭。基本上家庭不和谐的孩子，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心理问题。
“要是觉得有些事不方便和朋友说的话，可以来找老师。”韩妙语伸出手想摸楚林的头，被躲了过去。
她也不尴尬，收回手**了口袋里。现在的孩子有个性的多了，她见怪不怪。
“谢谢老师，我和安洛无话不说。”
韩妙语笑笑没说什么。
正巧这个时候，安洛从走廊的另一边过来。学生会那边刚忙完，手上的早餐是拜托其他成员买的饭团和牛奶。
走廊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楚林的背影，她加快了脚步。
楚林听到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就笑了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真心的笑容，和之前客套的礼貌微笑完全不同。
“安！”楚林迎上去，“那边忙好了？”
“嗯。”安洛看向她的后面，门口还有一个人影，之前她明明看到楚林在和这个人说些什么，“那是？”
“保健室的老师。”楚林回答，“我们走吧，我好饿，我快饿死啦！”
“不是给你点心了吗。”安洛哭笑不得。
“那个东西不能当饭吃的。”楚林振振有词。
韩妙语看着两个少女渐行渐远的身影，眼神越发凝重。
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