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四号，周日，7点。
赵菲已经起床换上了出门的衣服，这对周末的她来说是很少见的。工作日的话要准时去上班，不可以熬夜。她就只能利用周五和周六的夜晚，每逢夜幕降临，灵感不断涌入她的脑海，这段时间是她创作出好作品的最佳时间。代价就是第二天睡到中午甚至下午，醒来的时候眼底一片青黑。
不过仔细看的话，起的那么早的她，眼角的黑眼圈还是很明显。她不是起得早，是根本没有睡。
挤压在她胸口的事情太多，没人可以倾诉，没人可以诉说，大脑全负荷运转，也还是得不到解决的方法。
她放弃了思考，决定用画画放空自己。
地点还是她经常去的公园，秋天的清晨寒意正浓，她披上了米色的针织外套，拿着沉重的画板，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下了纸条，出了家门。
没有，也不用吃早饭。她不会，也不饿，更不想为此叫醒还在休息的江河。
虽然他如果醒来的话，是肯定让自己吃完早饭再走的吧。
那个孩子成熟的太早了，有时候赵菲经常会产生自卑心理，明明她才是家长，才是母亲，却像个孩子一样被江河照顾着。
比起她，江河才像个成熟稳重处事有道的大人。
她母亲的身份，除了血缘这种牢不可破的事实，其他的证明方式都不存在。
有时候赵菲会想，等到江河长大了，成家了，自己到时候又是个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角色呢？在面对媳妇面前，还要像个巨婴一样让儿子来照顾自己吗？会被嫌弃的吧？会产生矛盾的吧？
如果他哪一天觉得照顾自己已经厌烦了，选择分开生活的话，自己到时候又如何自处呢？
赵菲越想越沉重，再加上手里厚重的画板，往前迈出脚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需要帮忙吗？”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女生声音，她看过去。
是楚林。
她穿着白色的刺绣卫衣，裤子是和上衣成套的，脚上踩着一双黑色NIKE运动鞋，马尾扎的高高的。
“晨跑？”赵菲问。
“嗯？”楚林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
啊，被认为是晨跑也不奇怪呢，很轻简方便。
“不是哦，只是出来散散步，顺便吃个早饭。”
“这么早？”赵菲看了下手机的时间，“才七点半，高中生这个时候都还在睡觉吧。”
楚林接过画板，得意的说：“一天之计在于晨哦，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The early bird catches the warms。”
“早期的鸟儿有虫吃吗？”赵菲翻译成中文。
“对对。”楚林问，“老师您是来公园画画吗？”
“嗯。”
“这么早？”楚林笑着反问，“才七点半，成年人这个时候都还在睡觉吧。”
赵菲顿了一会儿，开怀的笑了。
“真是滴水不漏呢。”她说。
“哪里。”
两个人来到了第一次见面的公园中心的喷泉处，这里是巨大的广场，喷泉旁边的鸽子成群，在地上捡着游客留下的吃食。不远处一堆老年人跟随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打着太极拳。偶尔也有带着运动头带，穿着短袖和短裤晨跑的中年男人。
赵菲看了一圈，放下了马札，掀开画布。
楚林探过头来，“还是上次的画？”
“不，是新的。”
“抱歉，我对颜色和线条不怎么敏感。”
“没关系，这幅画和上次那副的确很相似。”
毕竟画画的时候心境都差不多。
“忧郁、烦躁、厌恶、抵触......我看到的这些对吗？”楚林问。
赵菲看了她一眼，这个孩子还在目不转睛的盯着画板。
“你是这样觉得的？”
“嗯，总感觉很负面。”
“是呢，感觉是对的。正面的情感也不会用暗黄，深蓝这种压抑的色调了吧。”
“以及对立的线条，上次的那副画的线条是缠绕在一团分解不清，这一次怎么说呢，一边拼命包围，另一边一命抵抗的感觉。”
自己的心情，表达在作品里的心情，被这个孩子全部说出来了。
和上次一样。
或许她有绘画的天赋，要么就是有看透人心的力量。
“你学过画画吗？”赵菲问。
“很遗憾没有，父亲对这些艺术都不感兴趣，认为不入流。”
“那你喜欢吗？”
或许她可以教她，免费的也可以。
“喜欢哦，不过我喜欢的东西有很多，而且都是一时兴起的那种，学不了多久就会觉得枯燥放弃。”
楚林露出抱歉的笑容。
“这样啊。”赵菲收回了念头，拿出画笔，沾染上颜料，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画板上。
楚林见老师开始创作，渐渐离开了她，不想打扰。
在这里再次遇见老师本身就是偶然，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向喷泉旁的鸽子群。
不料老师叫住了她。
“江河最近怎么样？”
楚林脑海内第一反应就是那句震惊到全班的告白。
“他没有和您说吗？”
“没有，他基本上不和我说在学校发生的事。”赵菲语气里有一丝遗憾和落寞，“你呢，你会和你的父母说吗？”
楚林的神色淡了些许，“不会。”
以前会。
“果然呢，为什么都不愿意和父母沟通呢。”
“沟通是为了互相理解吧，直接放弃沟通，应该是认为就算沟通了，你们也不一定能够理解。”
“所以干脆就不说。”
“不说的话，怎么能知道能不能理解呢？”
赵菲这句话问住了楚林。
面对楚林的沉默不语，赵菲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江河最近怎么样？”
“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能先问您对早恋的看法吗？”
赵菲立刻反应过来，“江河是有了喜欢的人了吗？”
“大概吧。”
怎么来用词语描绘呢，这种感觉，自己的孩子总算做了件在他的学生时代像学生会做的事，有安心，有放心。但是心里也有担心，他喜欢的那个女生，是什么样的类型，为人好不好，会不会伤害他利用他。
复杂的感情下，赵菲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楚林误以为她是不支持江河恋爱的，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想圆回去。
“不过这只是我认为啦，他也没说到底喜不喜欢，也有可能是我误解了。”
“这样吗。”赵菲说，“希望对方是个好女孩。”
楚林微愣，继而笑了，“嗯，她是个好姑娘，这我可以保证。”
赵菲好笑的看了她一眼，“那么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讨厌啦老师，我可是班长哦，带头早恋是不好的。”
“不早恋，喜欢的人总有吧，什么样的人？”
赵菲想着如果知道了的话还能和林姐聊一聊这方面的事，为人父母，对于子女在青春期的变化十分关心。
楚林扬起的嘴角逐渐下沉，“很优秀的人。”
“成绩很好吗？”
“是的。”
“外型呢？”
“出类拔萃。”
“那真是令人在意，西京高中的学生？”
“嗯。”
“他呢，对你怎么样？”
楚林眼神黯淡几分，“不知道，应该只是把我当做朋友。”
“不过我也没表现出来喜欢这种感情啦。”
楚林努力的笑出来，尽力不去想这方面的事，但凡动了喜欢的念头，就觉得自己的一切行为都不纯粹了，和她的感情也变得不纯粹了。
“你也很早熟呢。”赵菲叹了口气，在看到楚林逞强的笑容的时候，她十分想摸一摸这个小女孩的头部，夸她懂事又乖巧。
聊到这里，赵菲突然想起了另一个陷入恋爱的高中生，本来愉悦的嘴角顿时沉下去，手中的画笔无力的歪向一边。
“您似乎有烦心事。”楚林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她如此判断道。
“嗯。”赵菲没有否认，本来这件事就已经困扰她很久了，她也一直没有可以诉说的人。然而面对楚林，似乎可以抛开年龄与身份的界限，与她谈心。
“你对师生恋怎么看？”
有人喜欢您吗？
这句话楚林差点脱口而出。
当然也有可能是赵老师有喜欢的学生，但是这个可能性太低了，抛开她母亲的身份，感觉以赵老师的品味是看不上这些乳臭未干的小男孩的。
“嗯，我一直不太喜欢这种不对等的恋爱关系。”
“不对等？”
“是啊，您看老师和学生，其实是掌控者与被掌控者不是吗？学生的未来一部分握在老师的手里，而老师接近学生也特别容易，面对比自己更高一层的人，会喜欢是很正常的吧？但是不可否认这种恋爱关系不对等。学生方是被支配的一方。”
“你是这样理解师生恋的吗......”
“对啊，而且说实话，师生恋，如果主动的人是老师的话，岂不是十分恶心吗？面对什么都不懂的学生，老师原本的工作只是教授知识给他们，但是老师却对其中之一有了私情，而且私情产生的原因绝对是这个学生的外貌。自己要尊敬的老师，如果还不讨厌的话，对自己产生了恋情，这样的学生怎么能拒绝？这实际上就是趁着学生还没有完全成长，在她什么都懵懂无知的时候欺骗她纯洁的感情啊。”
楚林说着越来越义愤填膺，仿佛周边的确发生了这种恶劣的事件。
“那么如果是学生主动呢？”赵菲问。
楚林看了她一眼，“学生主动的话，可能您觉得我偏心，但是我觉得是很正常的。因为谁不喜欢比自己成熟，厉害的人呢？老师刚好符合了这个条件啊。学生们现在能接触到的人除了同学就是老师，不喜欢同龄人的话目标只能放在老师的身上了吧？”
“但是正常不代表就是可以的，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不要给她的生活带来麻烦，如果这点都做不到，那不是喜欢，只是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学生喜欢老师的话，有麻烦的人肯定是老师啊，家长才不会认为是自己的孩子做错了，他们肯定想尽办法的推卸责任，说肯定是你们老师勾引我家孩子，诱惑我家孩子之类的。”
“他才是个孩子，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这种标志性的台词肯定会说出来的吧，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却不得不承担一定的责任，老师们也相当可怜呢。”
楚林说完这么一长段，观察赵老师的表情，果然她的脸色阴沉，十分不好看。
“您是遇到了这样的学生吗？”
“嗯，算是吧。”
赵菲深深的叹气，“他是西高的学生，不归我管，不知怎么来到了我兼职的美术学校，成为了我的学生。说实话我早就知道他喜欢我，也和他保持了距离，对他相当冷淡，但是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我的孩子和你一样大。
这句话是说不出来的，这牵扯到她的隐私，如果告诉他没准会被报复闹到全校人人皆知。
作为她孩子的江河，一定会以这样的母亲为耻吧。
“告诉他您有孩子呢？”
“他似乎不在意，也没有向我当面告白，我怎么拒绝呢？”
“这种持之以恒的人真的是很难对付啊。”楚林想了想，又说，“那么直接从美术学校辞职呢？他在西高不是您的学生不是吗？你们唯一的联系就是美术学校，只要您不再那里授课，他也就没有办法继续纠缠您了吧？”
赵菲不是没有想过这个方案，只是。
“现在的工资对于生活来说没什么压力，但是我想攒钱为江河的未来做准备。”
大学，房产，车子，结婚。
每一个词语后面都代表了大量的钱，她自从离开了北平就不再打算和那个男人联系，一切的一切，都要靠她自己。
教师的工资，实在是杯水车薪。
“恕我直言，江河似乎不需要您担心，他这么小就开始兼职，如果成绩提升上去考上一个优异的大学，那就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我认为江河未来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不是那种结婚买房都要靠父母出钱包办的男人。”
“是这样吗？我只是怕他有心理压力，认为自己家庭不如别人。”
“您应该是想多了，虽然您是他的母亲，但论了解，或许是我更胜一筹。我们毕竟是同龄人，秘密都会彼此分享。”
“而且，我最担心的是，如果您不当断则断，那个学生变本加厉开始介入您的生活后，到那时要再甩开就不容易了。趁着他还没有完全了解您，及时跑开不是很好吗？”
楚林的话在赵菲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权衡利弊之下，赵菲总算认同了楚林的话。
“好吧，我周一就从那里辞职，并且拉黑和他的联系方式。”
“这样最好了。”楚林眯眼笑着，“您的烦心事也就解决啦~”
“我的烦心事是解决了，你的呢？”
楚林眼神微凝，“什么？”
“我心里有事才在周日的清晨来到空荡的公园里画画，那么你是为了什么和我一样在周日的清晨来到空荡的公园里游荡呢？”
楚林抿唇不语。
“和你喜欢的人有关吗？还是说你的母亲？”
啊，对，赵老师是认识妈妈的。
“不是，和母亲无关。”楚林知道这样下去赵老师肯定会锁定“喜欢的人”这个话题，立刻转了方向，“说起来妈妈最近怎么样？”
“林姐很好哦，收到了你的礼物也很开心。”
“那就好。”
“所以真的不说出来，就这样带着烦心事回去吗？”赵菲也不强求，她能理解青春期少年少女敏感的心绪，这个时间点，一点点变化都足以引起他们的感伤。
情绪这个对大人来说特别奢侈的存在，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附赠品。
“说出来，也没用啊，事实也不会改变。”楚林低下了头，十分沮丧。
“或许是这样，但是不说就没人知道。”赵菲温柔的看着她，“你为喜欢的人这么费尽心神，他知道吗？他懂得吗？他心疼吗？”
楚林把脸扭向一边，“这只是我的单恋，我也没想让她知道。”
“为什么不说？他有了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么是担心会影响成绩？”
“不是。”
“那就是担心他拒绝你？”
“......”楚林头埋的更深了，额头的刘海完全遮挡住了她的脸。
“不能说，仅此而已。”
“不要再问了。”
她的话里有一丝令人心疼的颤抖。
赵菲合上了嘴，站起来，轻轻拥住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