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回到了家。
入门处玄关的衣架上挂着米色的帆布包，他换上室内鞋，轻声说：“我回来了。”
声音从厨房那里传过来，“嗯，今天回来的好像有点晚。”
双肩包被江河随意的扔在沙发上，他三两步走到厨房，母亲穿着围裙，手持锅铲，越过她的背影，平底锅里煎着两块上好的牛排，这是他国庆假期的时候在超市里抢购的。
“和楚林在学校附近逛了逛。”江河停顿一会问，“怎么突然想做饭了？”
江河问，母亲不擅长中式料理，西餐却还算拿得出手，煎牛排是她少有的能招待客人的料理了。
“偶尔换我做给你吃。”
江河默不作声，心里猜想母亲是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感到愧疚，所以才想做点什么来补偿他。
“是用的橄榄油吗？”
“嗯，还加了红酒。”
“你要喝吗？我提前倒出来醒酒。”
（注：醒酒是喝红酒前的一道工序，即倒在醒酒器中让红酒和空气充分接触，这样的红酒会更加香醇。）
“不了，明天还要上班，喝多了不太好。”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母子二人就这样，一个做饭，一个在旁边看，心里想着的是共同的事，谁都没有说出口。
“还是八分熟？”母亲又问。
“嗯。”
单音节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牛排在铲子下翻转，颜色逐渐有了层次，从浅白到深红，配料和红酒的香气逐渐浸入到牛排中，母亲注意着火候，适时的把牛排夹出来放到粘板上。
抽出锋利的剔骨刀，将两份大块的牛排切成薄厚适度，大小均匀的小块，再摆放到盘子中，最后淋上浓浓的汤汁，勺子蘸着汤汁在盘子的下方划出一道漂亮的射线，这样才算是色香味俱全。
江河将牛排放到餐桌上，又从冰箱拿出两罐柠檬茶，打开其中一罐放在母亲面前。
“好久没做，可能没以前好吃了。”
江河笑了笑，拿起叉子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牛肉的柔韧和红酒的醇香一起迸发出来，他慢慢的咀嚼，仔细体味着舌尖所带来的每一次美妙触感。
“怎么会，还是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
母亲把肩前的长发扎到脑后，随意结了个低马尾。上身是白色的针织毛衣，下面是浅蓝色的长裙，浅褐色的瞳孔被眼帘半遮，娴静又淑雅。
江河本来满肚子的疑惑，想要问出来，想要说出口，这时突然觉得不说出来，不问母亲好像也无所谓，也没什么。他们的生活没有因为某个无关紧要的人发生任何变化。如果结果是他想要的，那么何必去在意理由？
这顿晚餐吃的很慢，也很享受。最后一小块肉咽下肚子的时候江河还觉得意犹未尽，想着哪天再去买点牛肉囤在冰箱里让妈妈做。
他主动的承担了刷碗的任务，母亲则是回房间画画去了。
工作日的话，饭后到睡觉前这段时间是母亲唯一的画画时间，一般江河都不会打扰，偶尔他熬夜打游戏或者复习的时候，看见母亲房间的灯透过门缝折射出来，他才会打开门看看里面的情况。若是母亲已经睡了，则会帮她关灯；若是母亲还在醒着，则会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宵夜。
今天他没什么事，没有作业也不想打游戏，心血来潮的推开了母亲的房间门。
巨大的画板面前，母亲穿着已经被染成五颜六色的围裙，回头看他。
“怎么了？”
“没，就是想来看看。”江河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像个黏着母亲的小孩子。
母亲嘴角出现一抹浅笑，“真少见啊，以前你很烦看我画画的。”
母亲转了回去，继续说，“还记得在徽州的时候吗？那次我写生的时候把你带在身边，你没一会儿就跑没影了，吓得我扔下画板到处找你，还好工作人员注意到了你。”
“不然我......”
母亲没有说下去，江河却忍不住猜想下面的内容。
“不然什么？”
母亲看了他一眼，低头笑了笑，“你不知道比较好。”
如果那个时候江河丢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她会选择死，她的孩子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今天的事......”江河说，“没有吓到你吧？”
“不会。”母亲反问，“吓到你了吗？”
“没有，只是......”江河低下头，声音也低了几度，“只是有些憋屈，不能替你出头。”
江河颓丧的气息感染到了母亲，她的眸子变得黯淡，将一切的责任包揽在自己身上。
“是我的错，不要自责。”
如果不是她年幼无知犯下了错，江河就不会背上私生子的身份，就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堂堂正正的活在别人的眼光之下，世界之上。
但是反过来，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犯错，或许就不会有江河的存在，她是一心不想要孩子的。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那里的话......
“妈，不要这样说......”
赵菲手指微微一颤，江河很少直接这样称呼她，大部分她们相处的时候都会省略称呼，因为家里只有两个人，说出来的话，没有称谓，也能传达到。
“好，我不这样说。”赵菲轻柔的笑。
“学校那边有给你什么压力吗？”江河问。
他最担心的就是明明母亲才是被害者，却因为身份的原因不得不承担不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
“没有，王海老师让我安心上课就可以了。”
“那样就好。”江河安下心来。
“谢谢你担心我，我没事的。”
赵菲放下笔，走到江河的面前，她想摸一摸这个孩子的头，这是给担心母亲的好孩子的奖励。但是这个孩子已经比她高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孤寂的，有点冷漠的小男孩了。江河他，好好的成长为了一个出色的大男孩，要不了几年，就会成为出色的男人吧。
那么把他当做孩子的行为，已经不可以了。
赵菲收回了手的瞬间，看见江河低下了头。
难以言状的感动在赵菲的心里蔓延开，停在半空中的手抚了上去，棕色的毛发略微有些坚硬，但是赵菲爱不释手。
能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了。
注意到浓密的刘海下的脸稍微有点红晕，赵菲浅笑着收回手，回到了画板前。
“你来和我聊天，我很开心。”她说。
和母亲拉开距离后，江河脸上的红晕褪去，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楚林建议我和你多交流。”
那个孩子啊。
赵菲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对于楚林，她从初见就十分喜欢。
“你和她关系很好？”
“嗯，是朋友。”
“除了楚林，还有其他朋友吗？”
赵菲问道，江河从小就是孤零零的，不愿意和周围的人玩也被周围的孩子排斥，她一直都很担心她的孩子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她。
“有一个男性朋友，叫陈礼，学习很好，经常帮我补习。女生的话还有安洛和冉爱柳，大家都是学习优异，名列前茅。”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有一天会赶上他们的。”
“我也这么觉得。”
“真好，看你现在这么享受学校生活，刚把你带到西京来的时候我还担心你不适应。”
江河顿了一下，刚来西京的时候的确很不适应。没有北平的繁华和热闹，也没有现代化标志的成群的高楼大厦。除了环境优美以及历史悠久，没有其他亮点了。但是现在，江河很庆幸母亲能把他带到这个地方，让他能有机会结识到一堆有趣的朋友。
“多亏了母亲。”江河衷心的说。
这样的夸赞和感谢，赵菲还是第一次收到，大概是她对于自己母亲的身份太自卑了以至于觉得心亏不敢接受，出言道：“你不会怨我吗？”
怨我生下了你。
怨我给了你这样的环境和童年。
“怎么会，我比任何人都要喜欢妈妈，我也想和妈妈一起生活，想长大反过来成为你的依靠。”
第一次这么直白的对母亲表达自己的情感，江河害羞极了，脸涨的通红却坚定着不移开视线。
他就是这么想的，即使他的出生不光彩，他甚至被人憎恨，他也庆幸妈妈是自己的母亲，不会有比她更温柔更贴心的母亲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从来不会扔下他一个人，就算他想一个人玩会游戏，母亲也会凑过来问需不需要她陪他一起玩。是啊，她是不会做饭，但是谁没有点不会不擅长的事情呢？母亲不会的，他来补足就好了。
江河坚定的信念成功的传达到了赵菲的心里，微微水光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母亲你呢，你后悔生下了我吗？”
面对江河的反问，赵菲笑了。
就算时光能倒流，就算她能带着所有的记忆回到17岁那年，因为这个孩子，因为江河，她还是会心甘情愿的把曾经发生的再经历一遍。
即使有那么多痛苦，即使有那么多绝望。
因为啊，因为啊。
“我从没有后悔过。”
只要有他就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