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26号，周一。
午后太阳被云层遮挡住，天空昏暗阴沉，空气里没有丝毫的风声。韩妙语打开了窗户，坐在床边，左手翻着书，右手夹着一根燃烧着的香烟。香烟下就是烟灰缸，已经快要积满了烟头。
白色的烟雾一缕一缕的上升，烟草的味道弥漫笼罩着韩妙语，这是她独有的香水。
书是村上春树的《1Q84》，她一页一页的翻着，看的很是漫不经心。
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想着差不多是时候了。
还剩下一半的寿百年被她直接按灭塞进了烟灰缸里，她拿起烟灰缸把里面的烟头和烟灰倒入垃圾桶，然后拿到洗手间那里清洗。
回来的时候，一个男生站在门口张望，应该是注意到了里面没有人，有些犹豫该不该进去。
“不进去吗？”韩妙语开口说。
男生回头，脸上带着一点惊吓，眼眶下方有明显的青黑，眼角和眉毛无力的耷拉着，很是颓丧。
“那个，请问你是韩妙语老师吗？”
“是我，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啊好的，我是......”
“高一十六班的刘合泽对吧，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事，自我介绍就免了吧。”
韩妙语抽出卫生纸擦拭着手上的水珠，坐在了办公椅上，面前的刘合泽也坐下，双手拘束的放在膝盖上。
“已经到了所有老师都知道我的程度了吗......”他嘴角有自嘲的苦笑。
“学校就这么大，又是个封闭的环境，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能传得很快。”
韩妙语拿出马克杯，又拿出上好的西湖雨前龙井，冲了杯茶给刘合泽后，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泡茶的水是刚烧开的热水，茶香很快就被激发在空气中酝酿弥漫，代替了原来的浓郁的香烟味。江南特有的清新和甘甜在阴郁的午后真是让人心情振奋。
“谢谢老师。”
刘合泽双手借口，小小的抿了一口，只是一口，香气就霸道的冲入口腔，掠夺你舌尖上的所有触感。
“好喝。”
刘合泽有点惊喜，这么好的茶叶他爸爸都很少有，没想到学校里的心理辅导老师能当做待客的茶叶拿出来。
“那就再好不过了。”韩妙语微微一笑。
“老师不问我为什么这个时间点来吗？”刘合泽提问道。
现在可是上课的时间，身为老师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赶快回去上课，来这里干嘛吧？
“这个重要吗？”韩妙语端着茶杯，没有喝，而是把茶放在鼻尖下，享受着茶叶的香气。
和抽烟是一样的，她其实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喝茶，但她喜欢烟草的味道和茶叶的气息。
“......不重要吗？”刘合泽缩着头反问。
“这要看你，你觉得重要就重要，不重要就不重要。”
“我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吗？”
“不，你认为是什么，可能不一定就是什么。”
“那......”
“这种唯物还是唯心的哲学问题，就不要现在讨论了吧。”韩妙语打断了他，他们是心理医生和病人，不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
“你来心理辅导室，是想向我咨询什么，倾诉什么，获得一点意见和建议不是吗？”
刘合泽点点头，“对，是这样的。”
但是他好像说不出来，也不是说不出来，而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从哪里切入。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又有点怪怪的。
他犹豫的时候，韩妙语发问了。
“你最近睡眠不好吧？”
刘合泽颔首，“嗯，总是失眠。”
“情绪也不太好。”
“对，觉得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也没什么食欲。”
“对，肚子能感受到饥饿，但是嘴巴里塞不进去东西，不想张口也不想咀嚼。”
“甚至有一定的自杀倾向。”
刘合泽猛地抓住自己的双腿，面对韩妙语老师洞察一切的眼神，他正面回应道：“是的，想一死了之。”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想死？”
“想死需要理由吗？”
“需要啊。”
“那老师，人是有理由的活着吗？”
“又来了，自己的言论无法得以论证就扩大范围把主观变成宏观，这样可不好。”韩妙语笑笑，“我问你为什么想死，你只需要回答为什么或者不为什么就可以了。”
“反问的话反而说明你在掩饰。”
“这样吗？”刘合泽低下头思考。
“所以为什么想死？”韩妙语眼睑微敛，“是因为之前的事？”
刘合泽很想摇头说不是，但实际上如果不是那件事，他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状态。
“没有否认就是肯定。也就是说你稍微受到了点打击，就想死了一了百了吗？”
韩老师漫不经心的语气和这种说法，让刘合泽觉得自己在她眼里似乎是个幼稚的孩子，稍微遇到点不顺心的事就闹着要自杀。
和在超市撒泼逼父母给自己买心爱的玩具的熊孩子有什么区别。
刘合泽低下了头。
“我无法否认，但是我也不觉得这种打击是稍微的。”他抬起头，眼里第一次有了情绪，有了色彩，是不甘，是不忿，“老师你又不是我，如何能体会到我的感受。”
“自己珍重的感情像是笑话一样被人嘲笑，班级里的同学把我当做空气和垃圾一样看待。学校里的老师把我当做反面典型到处宣传，没有人喜欢我，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惹麻烦的不安分的人。再加上父母来学校交涉，班主任看我也是没什么好脸色。大家都把我当做敌人！眼中钉！肉中刺！好像只要我消失了一切就好了，就会恢复原样！”
“那么我就这么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很好嘛！”
刘合泽把内心最深处的话嘶声力竭吼了出来，情感强烈波动，他的眼眶差点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是忍耐了许久的委屈和不甘。
韩妙语静静看着他，丝毫没有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还是那么冷静平淡。
“如果你想死，那么死之前告诉我，人生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刘合泽呆住了。
“什么？”
“人生下来的意义，你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
韩妙语凝视着他，仿佛看破了他的灵魂，他的本质，“你不是很喜欢讨论哲学吗？那你来告诉我，即将死去的你，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
她的嘴角带着一点弧度，目有深意，“是为了搞这一出让别人嘲笑当做谈资的吗？”
滔天的屈辱瞬间淹没了刘合泽，接而爆发的是滔天的愤怒，不是的！不可能！他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是为了让别人取笑的！就算他未来可能什么都不是，什么成就都做不到！但也不是让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的！
绝对不是！
刘合泽的双眼里爆发出了火焰，复仇的火焰，代表着生命力的火焰。
“圣经说，人生下来就是赎罪的，因为我们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佛教四谛中的苦谛说众生皆苦，无论是天上的天道众生还是地狱里的受难众生，其本质都是来受苦的。不过在我看来，人生下来就是来犯错的。”韩妙语轻声说。
“犯错？”
这个新颖的概念吸引到了刘合泽。
“是啊，人类本身有太多缺陷了，但是却追求完美，然而又做不到，于是不断在这个路途中尝试和犯错，不断的改进。永远到达不了终点，永远在前进。直到死在路上，倒在街边，无一例外。”
刘合泽被韩妙语老师话中所描绘的画面震撼到了，他仿佛看到了前赴后继的人们都在朝着自己的目标走，前方就是可望不可得的圣物，虔诚的教徒们把那当做信仰，穿梭于沙漠和沼泽，直到耗尽生命里最后一滴血，手伸向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的圣物，最终倒下。
“那么，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很美妙。”刘合泽喃喃道。
“是吗？本质上还是没有逃过佛教和基督教的理论，人生下来就是来经受磨难的。”韩妙语淡淡的说。
“但是比起宗教那种死板的教义，感觉......怎么说呢，很浪漫。”
让人心甘情愿奉献自己的一切。
“看样子你已经跳出来那个逻辑死角了。”韩妙语说。
“大概是老师您说的话指点了我，好像有种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感觉，不再局限于一个小的视野，而是跳出来去看整个世界，以及整个人生。”
“但是这只是你的看法，周围人对你的看法没有任何改变，实际上你的境况也不会有任何的好转。”
“的确是这样......”刚振奋精神的刘合泽又有些低落。
“既然思想跳了出怪圈，为什么人不跳出这个环境怪圈呢？”韩妙语最终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刘合泽猛地抬头，“老师你的意思是......”
“转到一个新的学校，掩盖之前的一切，去结交新的朋友，开始新的生活，不是挺好的吗？”
“但是......这样不就像逃跑吗？”刘合泽一直忍耐着还待在这里，就是不想让其他人觉得自己受不了欺凌，逃跑了。
他不想对这些人示弱。
“关于这一点，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
“现在要讨论唯物和唯心吗？”刘合泽苦笑着说。
“不是，讨论这个没有意义，你的自己的事，只有你来决定，而不是其他人去评价批判的。”
“你认为这是逃跑，就算我和你说不是逃跑，也没用。”
“实际上，是你的思想把自己束缚住了，是你自己把你逼入了逻辑死角。一旦进入逻辑死角找不到出口的人，只能有一种解决方式，那就是死。”
“也就是说，如果你真的自杀了，没有人逼你，是你把自己逼死了。”
“懂了吗？”
茶杯已经快见底，韩妙语看着低头思考的刘合泽，考虑要不要再去续一杯。
“懂了，我懂了韩老师。”
她刚站起来，就听见刘合泽这样说。
“我会和父母说转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