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前，积蓄了一个下午的雨水终于落下，深秋的阴雨夹杂着萧肃的北风，一阵阵凉意涌入室内。韩妙语关了窗，不远处主道路上绽放着五颜六色的伞花，那是放学后撑着雨伞回家的学生们。从她的角度来看，像是一群挪动的蘑菇。
差不多要来了吧。
韩妙语喝了口茶。
一分钟不到，脚步声逐渐靠近，停在门口。那个孩子大概在放雨伞，然后会礼貌性的敲两下门，再推门而入。
“韩老师你好。”
一切都如韩妙语所料，楚林乖巧的站在门口，还在滴水的雨伞把被安置在门口，残留的水珠顺着伞面落到地面上，逐渐凝成一摊水渍。她双手放在身前，打招呼的时候欠身致意，礼节和素养方面挑不出任何毛病。
“来的挺早。”韩妙语放下茶杯说，“先进来坐吧。”
“毕竟约定好了呢。”楚林拉开椅子，坐在了韩妙语的对面。
她抽了抽鼻子，“老师你在室内抽烟了吗？”
房间里的气味有点微妙，既有浓郁的茶香，也掺杂了丝缕的烟味。对气味很敏感的楚林瞬间就捕捉到了。
“没人来的话就会抽一点，有人在的话就不会这么做。”韩妙语解释道。
“被教务处的老师们看到会有麻烦的哦。”楚林好心的提醒，校内是不允许室内抽烟的。虽然这里只有韩老师一个人，但是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拉开包，从里面拿出来作业，毫不客气的摊开在韩妙语的办公桌上，拧开了笔盖。
“那群老家伙才不会来我这边，把学校比喻成国家的话，医务室就是边疆哦。”韩妙语不以为然的摆摆手。
楚林噗嗤一笑，“天高皇帝远是吗？”
“可以这么说。”韩妙语看了她一眼，本子上的字迹清瘦秀丽，果然字如其人，“作业很多吗？”
“还好吧。”
韩妙语盯着她，这个孩子真的是很有趣，明明是她来拜托她做事的，对于结果却一点都不着急，镇定自若。
“你不问吗？”
“我很相信老师的。”楚林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连贯的写下去。
“他已经说要转学了。”韩妙语感觉有点无趣，直接把结果说了出来。
“果然呢，来拜托老师真的是做对了。”楚林放下笔，双手合十道谢道，“谢谢韩老师。”
“不是说了不用道谢了吗？你都来这里了。”
楚林摇摇头，“我是答应了每天放学后来这里一个小时作为回报，但是感谢的心意还是要有的。这毕竟是我个人的私欲，老师你没有理由帮我达成的。”
她当时抱着一线希望来拜托韩老师的时候，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也做好了要用恶劣的方式逼刘合泽退学的准备的。但是韩老师立刻答应了，不假思索，没有任何犹豫。之后提出了她每天放学后都要来医务室一个小时的条件。说实话，如果不是韩老师，她大概要付出更多，来留住江河。至于每天放学后要在医务室待一个小时，她也不反感，说实话她不讨厌和韩老师相处。漂亮知性的大姐姐很赚楚林的好感。
“你很享受这种一个人背负一切的感觉吗？”韩妙语撑着脸问她。
楚林眼神微凝，拿起了笔，视线放在了题目上，心里在想韩老师说的那句话，嘴上说：“老师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才问的哦。”
“我也不知道才这样问的。”楚林的回答没有一丝破绽。
“滴水不漏的防御呢。”韩妙语笑一笑，“以前我最讨厌遇到这种病人了，有心理疾病却什么都不愿意说，这样怎么治疗。”
难得听韩老师聊起之前的事，楚林来了兴趣，她本身就兴趣广泛，对心理这方面也一直有关注。
“老师你之前有遇到什么有趣的病人吗？”
“有趣？”
“啊就是比如说认为自己是未来人的病人或者声称自己能看到鬼的病人。”楚林束起食指举例道。
韩妙语一脸无语的看着她，“你是不是看过《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这本书。”
“啊对。”楚林点头，就是这本书让她对精神病和心理疾病产生了极大兴趣，她是小学六年级看到这本书的，当时她还不能理解里面的有些内容，只觉得脑子像要炸开了一样，头痛无比。
后来再看，尤其是学到了点物理知识，当时不能理解的内容，总算是似懂非懂了点。
但是，这本书在韩妙语看来，与其说是采访精神病人的手记，更不如说是小说。虽然内容是对话的形式，可是韩妙语猜测还是加入了许多主观内容。
实际上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的治疗都不是那么轻松的事，药物治疗，电击，比起言语上的开导，更多的是物理方面。毕竟现在普遍认为心理疾病不是真正的心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脑出现了什么问题。比如说常见的抑郁症，实际上就是人体负责感受情绪的前额叶皮层损坏，导致情绪不能正常转换。
不过看着楚林那双闪闪发亮，很期待的眼睛，韩妙语实在无法对她说心理学实际上很枯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神秘和浪漫。
“少看点那种书，不要把特例当典型。”韩妙语只能如此委婉的表示。
“好的。”楚林乖巧的应下，不反驳不否认。
韩妙语柔和的看着她，这个孩子怎么看都让人感觉到舒服，无论是相处还是性格。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每天都过来吗？”
楚林稍愣，没想到韩老师会主动提这件事。她本来也没多想，随意揣测别人的行动是很不好的习惯。老师让她来，她来就是了，具体原因不需要深究。
“不知道。”楚林摇摇头。
“那你就过来了？”韩妙语嘴角扬起一定弧度，“也不怕我把你卖了。”
“我也不反感和老师相处啊，而且这么早回家也是写作业，没什么区别。”楚林解释完后反问，“那么老师为什么让我每天都过来呢？”
既然韩老师自己提出来了，那么这样问也是可以的吧。
“因为一个人很无聊。”韩妙语毫不掩饰直接说出来。
楚林有点稍微受打击，不过她还是笑着问：“两个人就不会无聊了吗？”
韩妙语点点头，“你很有趣。”
这是夸奖？
楚林不清楚，“哪里有趣了，我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高中生而已。”
这里她用了梗，可惜不知道韩老师听不听得懂，毕竟出自日本动漫。
“或许是这样，但我觉得很有趣。”
这种主观的认定没法反驳，反驳也没有用，楚林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问：“老师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学校呢？”
之前明明在上海开独自的心理咨询室，月收上万，为什么突然离开了那个城市来到普通的西京，在一所高中当着不知名的心理辅导老师。
“想知道？”韩妙语食指点在了楚林的额头上，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这种眼神，让楚林本能感觉到了危险，想知道，但是似乎不知道比较好。
“这样才乖，好奇心害死猫哦。”韩妙语看懂了楚林的表情，满意的收回了手。
“啊说起来，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上次来找你的那个。”
“安洛。”楚林提醒道。
“对！安洛，她知道这件事吗？包括你以后都要来这里。”
楚林摇摇头，“我还没有和她说。”
“不说没关系吗？你很在意她吧？”
“说了的话......那个人可能就会知道些什么，如果问起来的话，我也没法撒谎。”
“可以隐瞒但不能撒谎吗？”韩妙语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边框眼镜，“真是有趣。”
“对，因为我答应了不对她撒谎。”
“但是有些事情又不能和她说，所以就选择隐瞒对吗？”
楚林低下了头，“对。”
“有什么区别呢？撒谎和隐瞒，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韩妙语一语道破真相。
“她想要的是真相，无论是撒谎还是隐瞒都不会让她得到真相，本质上你还是没有做到她要求的。”
这种事，随着隐瞒的事情越来越多，楚林也渐渐察觉到了。不得不说语言真的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换了个名字，原本不可以做的事，不被允许的事，就可以了。但是没办法啊......让她主动和安洛说自己至今以来都做了什么的话，心里想的是什么的话，简直比登天还难。
就算是有人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说出来，楚林的选择也只会是脖子向前一倾，而不是张开嘴。
“我知道。”楚林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我知道你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聪明用错了地方。”韩妙语站起来，走到楚林的身旁，靠着书桌站着，轻声的问。
“是因为喜欢她吗？”
黑色的瞳孔猛地扩张，食指不受控制的微幅颤抖，楚林握紧了手，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装模作样的否认？摆摆手一笑而过？还是笑着反问到底是哪种喜欢？不行，选项太多了考虑不过来，而且无论哪种都有种欲盖弥彰的嫌疑，然而不说的话，一直保持沉默岂不是无法否认。
不管怎么样，先开口。
“我！”楚林猛地抬头，刚好对上韩妙语居高临下的视线，那双眼睛，金丝边框眼镜后的棕色瞳孔，似乎了然了一切。
刚聚集的勇气如烟一般消散。
“我......”否认的话堆积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她明明练习了那么久，如果被人问到是不是喜欢安洛，这种致命的问题，她准备了那么多的回答，现在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韩妙语早就知道了回答，她不急着打断楚林，也不是想逼着楚林承认，她就是在等着，楚林会给她怎么样的回答。在知道真相的人面前，她要怎么选择。
是坦白，还是强行扯开话题。
“我......”
不行了，没有心力在韩老师的面前撒谎，但是也没有勇气承认。
那句喜欢，或许是在心里埋藏的太深，挖不出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楚林咬了咬牙，拿起了笔，在练习本上比划了两下，然后举起来给韩老师看。
整洁的笔记本上，只有一个大写的Y，潦草且巨大，占了一页的篇幅。
Y，Yes。
韩妙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害羞到一句喜欢都说不出来，只能用文字来代替，就算是文字也是如此内敛含蓄。举起本子的双手甚至在颤抖，拿开这个笔记本，一定能看到躲藏在后面通红的脸吧。
听到韩老师清脆的笑声楚林的脸更红了，简直像是烧起来一样，烫到自己都觉得不舒服。她把脸埋在本子上，这种羞窘的模样实在是不想让韩老师看到。
硬要说的话，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果然啊，和我想的一样，因为你喜欢那个孩子，所以反而无法坦诚相对。就算答应了不对她撒谎，还是有不得不隐瞒的事存在。”
“比如说，你的感情。”
红晕逐渐从楚林的脸上退去，她的细长的睫毛闪了闪。
“多久了？”
“两年多了。”
“初二的时候？”
“嗯。”楚林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畏惧又期待的看着韩老师，“很奇怪吗？”
在同龄人都对异性感兴趣的时候，她喜欢上了那个集中了所有女性的美好的安洛，自那以后男性在她眼里就没有存在感了。有的时候楚林会陷入恐慌，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怕被当做怪胎，怕被别人歧视。最怕的还是，安洛知道一切后的冷漠。
“不，很正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对吧，能让你这么喜欢一个人。”
过往的经历在楚林的脑海中闪现，两人的初见，不断擦肩而过的相遇，以及她放弃抵抗被不良少女围殴时，伸出来的那只手。
她颔首，“嗯，是这样。”
“下回可以说给我听。”
想到过去，楚林的嘴角出现轻柔的弧度。
“那可是个很长的故事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