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漓身后，那本来倚剑而倒的银护卫头盔之中，幽蓝的光芒忽然重新亮起！这次他的动作丝毫没有了先前的笨重感，起身举剑、眨眼之间就如一道疾风般冲到了云漓背后！
当！危急时刻，米兔一手握住云漓手中的长枪向后一推、堪堪挡下了那道横扫而出的剑光！但其上巨大的力量却不是米兔纤细的手臂能够抗衡的，枪身很快撞到了云漓的后背上，两人都被这一剑扫得横飞而出、在地上翻滚出十几米，刚好落回一直没动过位置的可洛伊面前。
“啧……躲开！”
反应过来的云漓立刻撑起手臂，重新抓住长枪腾跳而起，扫了一眼面前依旧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的可洛伊一眼，然后迅速转身准备迎接对方的下一击。
“是我！”
长枪朝着面前的身影刺出、不过却在最后一刻收住了锋芒。云漓困惑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雅各布，偏过头看向对方身后，那些银护卫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激烈的战斗就是一场梦一样。
“我们不是对手，好在有这个‘安全距离’。”
“你在说些什么，我差点就……”
“差点什么？”雅各布横了云漓一眼，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你难道没发现自己的攻击全部没奏效吗？魔神的银卫队是不死不灭之身，的确就交手来看和魔王的威胁相去甚远，但你就算累死也伤不到他们一丝一毫。”
“呵，不死不灭？你是被吓傻了吧。”
“你才是失去了最基本的冷静，巴洛克大人。”雅各布叹了口气，朝云漓身后扬了扬下巴。“她快撑不住了……我能理解你想要快点结束这一切的心情，但是也请冷静下来重新思考对策。”
“你说谁撑不……”
云漓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依旧倒在地上剧烈喘息着没能站起来的米兔，连忙跑了过去蹲下身轻轻扶着她坐起来。伸出手摸了摸兔耳少女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很快就让云漓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依次抓起米兔的两只手看了看，确认没有异常之后，又迅速解起了她脚上革制筒靴的绑绳。瘟疫的黄斑一开始都出现在四肢末端，他和英格丽特都是在手上，正是因此自己才下意识地忽略了……
“漓哥，不要……”
米兔似乎还有一点模糊的意识，伸手拉住了云漓的手臂，不过她的手却被对方无情甩开了。很快，云漓脱下了米兔左脚的靴子，黄褐色的病斑已经从脚踝处向上蔓延覆盖了整只小腿，紧致白皙的皮肤也显露出些许褶皱，疫症伴有着肌肉萎缩的情况，实在很难让人想象这样的腿还能走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云漓的声音很轻，但褪去米兔鞋袜的那只手此刻却攥紧了拳头，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我……我不想被漓哥丢下，更不想漓哥一个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米兔抿了抿嘴唇，语气反而坚定起来，丝毫没有要认错的意思。
“我当初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如此不吝惜自身性命。”深吸了一口气，云漓瞑目半晌，缓缓开口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好好活下去’，我一直都记得……”
米兔看向云漓侧脸的青红双眸之中隐隐泛起了一阵雾气，“活下去”，一句很简单的话，它并算不上带有多大的善意，也算不上是多大的恩情。若是在乡野道旁路遇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只要不是什么心如铁石之辈，都会分她些许干粮和水，然后双眼之中带着怜悯地说上这么一句话。
大部分人心都是软的，大部分人也都有这基本的善良，只可惜那份柔软如水的善良不会对敌人敞开，哪怕只是半魔族……
米兔的母亲是被兽人掳走的女人，野蛮群居的兽人掠夺人类女性只是为了发泄欲望，这类低等魔族地魔就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它们并没有繁殖的需要。至于那些为此死掉的女人则会变成食物，她们不幸怀上的孩子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储备粮食。
半魔族的生长发育速度很快，一岁时米兔就是六七岁小孩的身材了，目睹自己的母亲被烹于铁锅之中后，她在某个晚上逃走了。在夜幕笼罩之下的黑森林里一夜狂奔，即便赤 裸的双脚被树枝石子扎得血流不止也一刻不敢停下。
夜间的黑森林很危险，危险到全副武装的冒险者小队都不敢多作停留，一个小女孩能跑出来堪称是上天眷顾的奇迹，只是可惜上天没有继续眷顾她……
那时“祸月战争”刚刚结束不到半年，战争中碧代亚城外开拓村全被夷平，数万人家破人亡，铁卫堡之外尸骸枕藉。也正因此人类对魔族的仇恨可谓正是在一个顶点。长着一对白绒绒兔子耳朵的米兔非但没有任何人同情，反倒屡屡被行人投以石块，呼之喝之犹如对待山野豺狗。
实际上要不是中央教廷承认半魔族也是女神子民，恐怕当场亮出刀剑让她血溅五步的“豪侠”都大有人在。即便如此，米兔也很庆幸，毕竟那些人只是讨厌她，扔几块石头也砸不死人，只要跑得快他们也不屑于追赶，至少比起在兽人部落里被当成备用粮食的待遇要好得多了，而且在从事生产活动的人类地界上食物也很好找，趁着晚上翻翻村口的垃圾就能勉强果腹。
不过既得陇，又望蜀，这也是人之常情。年纪尚小的米兔开始向往起城里的人类世界来。原因并不复杂，只是有一次她看见了一支冒险者小队里的半魔族队员，他穿着干净的衣服和昂贵的甲胄，和同伴谈笑着坐在火堆边，蘸着黄油吃着面包。
既然他都可以，那自己为什么就不行？只要去到了城里，自己也一定会过上那样的生活，有吃有穿，被人们承认、甚至拥有伙伴……
美好的幻想一下子就冲昏了小女孩的头脑，她从别人扔掉的衣服上扯下一块布，裹住了头上的耳朵，战战兢兢地排到了碧代亚北城门入城的长队后面。
不过纠察魔族奸细的卫兵当然不会被这点小孩子把戏骗过，他们扯下了米兔头上的“遮羞布”，神色紧张地举着长戟将其围了起来。除了个别身体部分、外观基本与人类无异的半魔族也经常扮演着奸细的角色，所以卫兵也不会因为是小孩子就懈怠丝毫，一脸凶厉地把她拽出了入城队伍严加看管，然后立刻就去向长官禀报。
伪装被识破，身边站着六七个穿盔带甲的彪形大汉，惊慌失措的米兔忍不住抽泣起来。她出生以来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哪怕是面对着那些把自己当成食物的凶悍兽人，可那时却哭得和同龄的孩子没有半点区别。
委屈、不甘、自卑……种种心情萦绕在心头，彻底压垮了一个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一年多的小孩子。
是那个时候，她第一次遇见了云漓，一个看上去不太正经的城门长官。他一过来就踹翻了带头的兵长，厉声朝对方吼道：“丢死个人了混蛋！这么大人欺负小孩？北门卫队不要面子的吗？就算你们不要，本长官也不要了吗！？”
“给我哄，怎么弄哭的怎么哄好，哄不好你们所有人这个月工资都会变成本长官下个月的酒钱！”
然后一群膀粗腰圆的卫队就哭丧着脸把手中兵器一丢，开始花式哄小孩，唱歌跳舞举高高无所不用其极。他们被生活扼住咽喉的样子，实在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米兔也不哭了，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双手抱胸冷眼旁观的云漓。好一会儿过后，那个人才走了过来，捏了捏自己的脸，然后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道：“长得还挺可爱的。”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夸奖，米兔甚至还反应不过来对方说了什么。也没等她回味过来，云漓就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挤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
“好好活下去啊小兔崽子，不长大你都不知道这世界有多‘美好’。”
他这么说着，脸上的笑容似有深意。
然后，米兔就被安置进了城内的女神殿，被修女们一手带大。西方诸国的神殿兼有社会救济的职能，不但会在灾荒年分发粮食，也会照顾无家可归的孤儿和老人。在那里，米兔渡过了一个短暂但却还算温馨的童年，甚至之后还加入了冒险者的行列，过上了自己曾经梦想着的生活……
“好好活下去”，很简单很普通的一句话，稍有怜悯之心的人都能随便宣之于口，可是在遇上云漓之前，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对米兔说过这样的话。
把她当成食物的兽人不希望她活下去，憎恨着魔族的村民不希望她活下去，甚至就连自己的母亲……当她望着自己生下的那个罪孽的孩子时，都忍不住咬牙侧目……
第一次有人明确表达出希望自己活下去的心情，对于幼小的米兔而言，就像是整个一直如凛冬般的世界都突然有了温度一样。
那份心情，直到今天她也没有忘记。
……
“漓哥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瘟疫引起的高烧通常是突发性的，四肢无力、甚至连视野都开始模糊起来的米兔却依然强撑着没有失去意识，嘴里还不停喃喃着……
她害怕自己再不说，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再说了。
“其实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喜欢漓哥了，但那时我还小，漓哥身边又有奥琳娜姐姐……”
……
“可是漓哥，现在我长大了啊，虽然有些快，但就是长大了吧？所以……”
……
“所以我可以说‘喜欢’了吧……”
……
所以就算有什么事瞒着你也不算过分了吧？
所以可以不要再让我叫你叔叔了吧？
所以也能和你并肩而行了吧？
……还有很多话，米兔没来的及全部说完，就算是半魔族的身体现在也撑不住了，她的呼吸逐渐微弱下去，长长的睫毛也缓缓垂下。
云漓沉默不语，轻轻放平了米兔的身体，然后盯着对方胸口那若有若无的起伏，声音冰冷地向身边的雅各布问道：“她还能撑多久。”
“本来以半魔族的恢复能力她是不可能这么快发病的，这种情况应该是直接接触了瘟疫源，失去意识后最多还能撑三分钟。”
雅各布叹了口气，不敢隐瞒，老实回答道。
不过很快他就惊讶地看着云漓重新站了起来，手提漆黑长枪转身就朝监视塔走了过去。雅各布本想拦下他，可对方现在的情况并不像是会听劝的样子，脚上迈了半步，最终雅各布还是停住了动作，愣愣地看着云漓走过自己身边。
“那就三分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