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艾斯特尔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在那片雾中了。此时的她正躺在一张木床上，武器和身上的盔甲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只剩下一件单薄的上衣。
看了看四周简陋的摆设和不远处一张小方桌上的木碟里的黑面包，艾斯特尔支撑着坐起身，离开温暖的床铺走了过去，撕下一块面包放进嘴里安静地咀嚼着。
面包又干又硬，带着生涩的咸味，据说穷人家还会往这种黑面包里掺入木屑来果腹。不过怎样都好，虽然在教廷的时候她从没吃过这样廉价的食物，但此时此刻或许也不该奢求什么。
毕竟，自己好像是得救了，的的确确活下来了，比起连这种食物都再也吃不到的人，已经好上太多了……
“你醒了啊。”
一个身材略显肥胖、脸色蜡黄的妇人提着菜篮走进了屋子，房门本来就没关，在她推门之前艾斯特尔就反应过来，甚至还连忙放下了手中的面包。
“嗯……”
“身上的伤没事吧？自警队的人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村长都说你活不了多久了。”
听着妇人的话，艾斯特尔愣了愣。自己有受那么严重的伤吗？好像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忆……
不过刚才起来的时候，艾斯特尔的确感觉浑身酸痛。也难怪，在森林里逃跑途中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老实说没有骨折什么的都算幸运了。
“别担心，既然活下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妇人温和地笑了笑，将手中的菜篮放到桌上，然后坐到了艾斯特尔对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这里是碧代亚北面的易叶特村，叫我玛琳就可以了。你叫什么？”
“艾斯特尔，教廷的圣骑士。”
“喔，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女圣骑士呢。”
“经常有人这么说。”
艾斯特尔笑了笑，玛琳似乎很擅长聊天的样子，即便是这么一小会儿的闲聊也让她感觉稍微放松了一些，脑子里也不再是一团乱麻。活着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她不太清楚，不过至少现在能吃着干净的食物平静地和人闲聊真的很好，好到之前的事情就像只是一场噩梦一样。
“不过真是漂亮呢，即便我年轻的时候也比不上。”
仔细地看着艾斯特尔的脸，玛琳叹了口气说道。无论以哪个地方的审美观来说，艾斯特尔这种模样标致身上又有着青春气息的少女都是上上等，也难怪在她昏迷的时候，村里那些年轻人总是要偷偷跑来看得眼睛发直。
“您别开玩笑了……”
艾斯特尔干笑着别开了视线，揉了揉因为太久没洗而干燥分叉的栗色长发，她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哪里和漂亮两个字搭得上边，恐怕就连教廷那些风餐露宿巡游四方的苦修士身上都比她打理得干净一点。
“女人不自信一点可不行哦，否则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漂亮的脸蛋嘛？”玛琳像是数落不争气的孩子一样说道，“圣骑士我记得也是可以结婚的吧，艾斯特尔小姐的追求者应该不少呢。”
“不，不是这样……”
严格来说圣骑士并不属于神职人员，性质上他们应该算是武装信徒，所以婚姻方面是自由的，而且也不需要在礼拜日戒酒。不过因为艾斯特尔很少会在外人面前摘下头盔露出真容，所以追求者什么的倒确实很少。
“好了好了，我去做饭，今天难得有猎人带回来了新鲜的鹿肉哦。”
“没关系吗？”
玛琳起身的时候，艾斯特尔忽然有些担心地问道。现在的黑森林里可算不上太平，连十几名骑士加上一百人正规军都人间蒸发了，自己也是拼了命才逃掉，艾斯特尔实在难以想象居然还有村民敢进去打猎。
“这个的话，也不能笑着说没事呢……”
玛琳只是顿了顿，很快脸上就又是刚才的温和笑容，仿佛并没有很在意森林中随时能置人于死地的危险。
“那还……”
“我们这些人命不好，开拓村里都是些在王国活不下去没办法才来到这里的人，有灾荒年的流民，有死了主人无处可去的奴隶，也有因为领主太过分而逃出来的农民，甚至还有一些是盗窃犯、战场上被抓的俘虏。”
玛琳走到屋子的另一边，一边清洗着蔬菜一边说着。
“总而言之，都是些命贱的家伙，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没有这种事……”
“有哦。”打断了艾斯特尔的话，玛琳一边将洗干净的白萝卜和马铃薯捞了出来一边平静地接着说道：“这种事到处都有，只是艾斯特尔你以前很少看见吧。”
毕竟圣骑士也算是很尊贵的身份……这后半句玛琳还是咽了回去，她也不想让少女太难堪，而且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还显得自己好像是在抱怨什么似的。她可没有抱怨，像现在这样有的吃有的住她就已经每天都在感谢女神了。
屋子的里空气忽然沉默了下来，只剩下刀具哒哒哒切菜的声音。艾斯特尔忽然瞥见了玛琳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上闪过了一道亮光，那是戒指，戴着无名指上的铁戒指，不算什么名贵的物件，但看得出来主人很重视它，即便当年戴着少女手上的戒指如今已经有些陷入了粗糙起来的手指之中，主人也没有将它取下来意思。
“玛琳是……一个人住的吗？”
嗒……
切菜的刀停了一下，但刀刃的声音很快又重新流畅地响了起来。
“我丈夫死了有些年了。”
“对不起，我……”
“没事。”玛琳深吸了口气，然后便是长长一声叹息。“那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闹得沸沸扬扬，连老练的冒险者都躲在城里避风头。我丈夫是伐木队的人，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然后就出事了。”
“为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只是少干几天活就吃不起饭的人，这里也有很多的。”
玛琳停下手了里的动作，看着自己依旧还戴在手上的戒指，半晌，才匆忙地揉了揉眼睛，重新准备起今天的晚饭。
一边艾斯特尔很不解，挨几天饿也死不了人，冒这种风险实在是很不应该的。黑森林是什么地方？那些全副武装的冒险者论单个人的实力即便和各国的骑士团比起来都不差半点，可一年到头被修道院的僧侣匆匆埋进泥土里的还不是少则几十多则上百？
虽然也知道常年住在森林边上的开拓村村民大概胆子也不会太小，可勇气与昏了头是两种概念，作为信奉女神的圣骑士，艾斯特尔很反感这种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行为，更何况抛下了等候自己的妻子也不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该做的事。
“我那时候怀孕了。”
大概是瞥见了艾斯特尔困惑的模样，玛琳突然解释了一句。
“大概是觉得让怀孕的妻子挨饿是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吧，真是个蠢男人。伐木队里大多也是和他情况差不多的蠢货，今天去打猎的那家伙也是……呵呵，住在这里的人脑子就没几个是正常的。”
“是、是这样啊，对不起，我……”
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艾斯特尔有些惭愧，不过玛琳并没有在意，只是手脚麻利地一刀切开整块带血的鹿胸肉，然后重重用刀将其连肉带骨宰成块儿。这是很件费力气的活，就连熟练的屠夫宰完这么大一块肉都要气喘吁吁。
“那，那个，玛琳的孩子呢？”
“两年前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角狼叼走了，最后骨头都没找到。”
说着这件事的时候，玛琳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变化，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常事一样。虽然艾斯特尔瞬间就瞪大了眼睛，然后慌乱地连连道歉就是了。
“我那时候觉得活着真是没有一件好事，所以就提着现在手里这把刀跑森林里去了，谁也拦不住。”
“这……后来呢？”
“后来？后来被人救了，带回了村子。”想起这件事，玛琳也摇着头笑了笑，“救我的是碧代亚北城门的卫队长云漓长官，他也是个怪人，隔三差五就擅离职守跑森林里闲逛，那天刚好碰上了我。”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活到了现在。”
玛琳长长呼了口气。被救回来之后她也就失去了再去寻死的勇气，其实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哪怕是浑浑噩噩也好、无可奈何也罢，人只要选择了活下去，那么再大的悲痛也有走出来的一天。所以她现在也是在心里感谢着当初的救命恩人，然后好好地活着。
“我还记得那时候他说的话呢，他说他当初在沙漠里丢了二十万条人命，一夜之间身边所有人都死了个干干净净，可还是厚着脸皮活到了现在。还说人只要活着，就总能找到该做的事，有事情忙的话很快就会把那些寻死的理由忘得一干二净，然后一晃眼，再怎么难过悲伤的事就都已经过去了。”
“嗯。”
艾斯特尔点了点头，沉默着又从桌上撕下一块面包放进了嘴里。
身边的同僚，照顾自己的前辈都已经死了，可自己也确实还有该做的事情，被那些欣然赴死的老前辈们托付的事情……
玛琳真是个很温柔的人，应该是猜出来浑身是血地从黑森林跑出来的自己遭遇了什么吧，所以才会和自己聊这些。想到这里，艾斯特尔也淡淡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默默向女神祷告着。
谢谢她让自己活了下来，也请她庇佑这些遭遇了无数苦难却依旧坚强活着的人们……
“今晚吃炖鹿肉哦，很香的。”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