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昭推开门，把来访者送走，接着便看到站在前台边的新来访者。
林如青背靠着台沿，单手握一本略厚的书阅读，象牙白衬衫扎进九分天蓝色牛仔裤里，穿黑色皮质腰带配金扣环，象牙白的低帮帆布鞋衬得露出的脚踝更似白雪。
她听到声响，便把书合上放入黑色的斜挎包里，包的大小正好也是书的大小。莫昭看到书的封面上标榜着书名：《恶之花》，她曾经读过这本诗集，作者是夏尔·波德莱尔。
“你好，林小姐。”
称呼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为“小姐”，而不是“妹妹”，这是莫昭身为心理咨询师具有针对性的细致。
“莫医生，你好。我想和你聊聊关于我弟弟的事。”林如青说。
莫昭脑中很自然地浮现出一张清秀似羊羔的脸，目大而藏神，只是眉骨孤野，让人不至于把他误认为女孩。
莫昭看了一眼前台接待，接待低头核对预约表，随即对她说：“下一个咨询者在四十分钟后。”
“林小姐来我的办公室说吧。”
莫昭点点头，算是对前台的回应，接着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引林如青进去。
办公室的门刚合上，林如青就迫不及待地发出咄咄逼人的疑问句：“为什么我弟弟的病还没痊愈？而且就在前几天复发了，这一年来你真的有尽到一个心理医生的职责吗？”
莫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林如青从说话的口吻到行为举止，无不在说明她想要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成人，同时也想被当做一位成人对待，但她终究无法让自己多出十多年的人生阅历。
“林小姐，首先，我的身份是心理咨询师，不是心理医生。”莫昭语气平缓地说，“其次，在诊断出你的弟弟患有极严重的精神分裂和解离性身份障碍(DID)时，我就已经很清楚地向你说明，我的心理工作室不具备诊疗严重心理疾病的资质，
“即使是患者十分配合的情况，我也不能保证治疗效果，你的弟弟还是需要转到医院精神科门诊治疗。这种情况的心理疾病，想要好转需要有药物的辅助，而那些药物只能在正规医院精神科的指导下购买，国家对此是有硬性规定的。”
“可是你的简历上明确写了，你在美国进修过关于解离性身份障碍(DID)的专业知识，我市的精神科医生在这方面的能力都不如你。我之所以选择你，而不选择去正规医院治疗就是因为这点。”
林如清回答得很快，这是她早就预备好的答案。
事实也确实如此，市中的精神科主治医师虽然都有十分深厚的资历，但是他们的知识储备已经渐渐过时，特别在诸如解离性身份障碍(DID)这类一直存在争议且一直在深入研究的心理疾病，最新的往往就是最好的，他们的能力确实比不上莫昭。
“如果没有药物的辅助，想要他痊愈得花相当长的时间。”莫昭态度依旧温和，把谎言说得诚实。
“那些药物的副作用太大了，某些甚至会有成瘾性，我不想我的弟弟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我的治疗还是有一些效果的，对吗？你看过我的个人简历并选择我来负责你的弟弟，那么你就应该信任我的专业能力。你的弟弟很聪明，也很乖巧，他一直都很积极地而且耐心地配合我的治疗……”
“我听说DID的痊愈前兆是人格的融合？”在莫昭故意留白的空隙里，林如青恰如其分地插话。
“是。你接触过那个人格，应该知道他的脾气有多恶劣。”莫昭轻轻地显露出苦恼的神情，没有去纠正林如青的错误，语气中也展现出同情，“而且，这类人格往往承担警戒危险和保护的角色，我得确保主人格——也就是你弟弟夏獍——足够坚韧才能尝试这一步。”
她的每句话都在暗示林如青要耐心，比起夏獍，她觉得林如青更像一个咨询者。
“我知道你身为他的姐姐，肯定也承担了很多苦痛，但是这些问题我们之前都谈过，你不要太焦虑，你的焦虑会为你的弟弟无形中增添很多压力，
“他的情况确实在一点点好转，他也有足够的自救动力，只是我们不能奢望只用一年的时间就能治愈过往沉积已久的伤痛。
“而且他的精神分裂几乎使他每一天都在遭受二次伤害，他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也多亏你把他保护得足够好，我才有机会慢慢使他痊愈。”
说到最后，莫昭的语气已经从平缓变得近乎温柔，一点点感激也恰到好处。她很聪明地混淆了“保护”和“没有伤害”之间的区别，让自己表现得更真切。
林如青已经沉默许久，她也意识到自己太着急，另一个人格的出现让她短暂失去了冷静。那不堪回首的过往，是林如青永远的噩梦。
“嗯，我知道了。我会依旧信任你的能力，莫医生。”
林如青送给莫昭一个绮丽的笑容，只是她不擅长笑，特别是对外人笑，所以眉眼中还搁置着刀枪剑戟。莫昭也用微笑回应，那是黄昏时阳光散尽锋芒后般的笑容，虽然她还很年轻。
办公室的门开启又合闭，莫昭终于能放松地把脑袋落到座椅的头枕上。
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她只有十分钟休息和调整状态，以好去迎接下一位“真正的”咨询者。
林如青……很难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会那么敏感、脆弱与喜怒无常，安抚这样一个女孩真的很耗费精力。
拿着一份钱，干着两份活。
莫昭把水杯里的水喝完，不知道第几次后悔接下这份本不必要的工作。
针对夏獍，她给出的价格是一个小时一千五，国内不可能有比这更贵的出价。即使是这样高得离谱的价格，林如青也没有被劝退，终究还是怪自己贪婪。
她见过的患者太多，其中也有那么几个DID患者，但都被她治好或是缓解病状，能过上相对正常的生活。这是她自傲的资本。
夏獍只分离出一个人格，这使得她误读了夏獍的复杂性。随着治疗的深入，她发现她几乎没有办法去使夏獍痊愈。
母爱与父爱的缺失，童年时被无人道地虐待，姐姐的不作为……
幻听、幻视、过度臆想、人格障碍……
最棘手的是，在夏獍所遗失记忆的那段时间也就是被副人格主导的那段时间中，副人格所做出的那些极端行径，在人格融合后，夏獍真的能接受吗？
或者说，夏獍怎么可能接受？
可以预想到的场景：一尊碎掉又被勉强锔好的搪瓷娃娃，被人狠狠砸向地面。
不只是粉身碎骨的程度，而是化为齑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