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在翻涌。
狭长的船舱内,浓烟如同有生命的黑蟒,在狭窄的通道内疯狂扭动、盘旋。
空气被烧灼得滚烫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刀片。
宛若炼狱一般的光景。
视野所及的一切,都在高温下扭曲融化。
沙沙……沙沙……
看到了,一个身影。
一个肌肉虬结、犹如钢铁浇铸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凝固的缓慢速度移动。
他怀中紧抱着的,是一个人首蛇身的女性。
长长的尾巴拖曳在焦黑的地板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蜿蜒粘稠的暗红轨迹,好似死去一般。
但,那终究只是“好似”。
她的胸膛,仍有不注意看就会错过的起伏。
注意到这一点的瞬间,茫然的视线再一次聚焦,一股莫名的冲动开始在胸口涌动。
世界突然安静了。
火啸、哀鸣、心跳——全被某种更为深邃的轰鸣淹没。
只知道自己的手臂爆发出不可思议的蛮力,硬生生将身躯支撑起来,破烂的衣物碎片和焦黑的木屑簌簌落下。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被泼了沥青,唯有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清晰到能看见她身体上的每一条纹路,听见她每一丝微弱且痛苦的呼吸声。
还,没死……
那个畜生……还活着……
黑暗的情绪,逐渐濒临临界值。
“不可……饶恕……”
声音从咬碎的牙缝里挤出,嘶哑得不像人声,像刀刃刮过锈铁。
拳头攥紧,指甲刺进焦黑的掌心,却感觉不到痛。
双肩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肌肉在撕裂,骨骼在咯咯作响,仿佛这副躯壳已经关不住里面沸腾的东西。
黑暗从胸腔深处翻涌而上,比火更烫,比烟更毒,裹挟着——
后悔。
不甘。
憎恨。
然后——
毁灭。
某种东西崩断了。
不是理智,而是更深处的、锁住野兽的最后一根铁链。
全部化作一个念头,一个本能,一个从灵魂最肮脏的角落里爬出来的嘶吼:
杀死他们——!
砰!
重心前倾,将所有的愤怒化为力量踩在脚下,舍命冲锋。
割开它们的咽喉!
让滚烫的污血喷溅到它们自己惊恐的脸上!
拔出它们恶毒的舌头!
塞进它们永远无法闭合的嘴里!
拦腰将它们撕成两半!
让它们也尝尝这粉身碎骨的绝望!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与火的味道,几乎要溢出眼眶的复仇烈焰在瞳孔深处疯狂燃烧。身体的重心猛地向前倾斜,残破的肢体爆发出最后的、不顾一切的力量,朝着那两个背影——那个一切的罪魁祸首——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扑去!
砰!
世界突然凝滞。
那只钢铁般的手臂,只是随意一挥。
像拂去一粒尘埃。
像拍死一只蚊子。
剧痛在胸口炸开,肋骨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身体腾空、旋转,视野在血沫中天旋地转,最后重重砸进燃烧的废墟里。
“咳——!”
碎裂的牙齿混着鲜血从嘴角溢出。他挣扎着抬头,模糊的视线里,那个男人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
没有轻蔑,更没有任何惊讶,只是深深的疑惑。
好似一只大象,对蚂蚁袭来的这个动作感到不解。
可恶……可恶……
他们的动作并没有因我的袭击有丝毫的停滞。那个背影依旧沉稳,脚步依旧从容,仿佛刚才的冲锋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混账……混账……”
哽咽。
紧咬着牙关,滑落眼角的泪水,苦涩在口腔中扩散开来。
什么,都做不到。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我弱小地如蝼蚁一般……
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比泪更苦涩,某种滚烫的、灼烧着心脏的东西——
绝望。
“不……不!”
下意识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伸向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映入眼帘的手背上布满肮脏的灰尘和新鲜的水泡,狰狞可怖。
指尖颤抖着,徒劳地抓握着空气,仿佛这样就能拽住什么,拽住那个逐渐消失的身影——
咔咔……
头顶,传来了断裂的呻吟。
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是被火灼烧的木梁,发出的绝望呼喊。
轰!!!
燃烧的天花板轰然坠落,赤红与黑暗吞噬一切的瞬间——
我听见了自己喉咙里挤出的最后声音。
不是怒吼。
不是诅咒。
而是一声呜咽。
短促的、破碎的、像幼兽被踩断脊椎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
猛地,我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胸口剧烈地起伏,豆大的汗水划过脸庞,瞪大的瞳眸中充满惊愕。
“哈!哈!哈……”
但很快,随着眼前逐渐清晰的光景,我的心情逐渐平复。
眼前没有灼热的火海。
呼吸不会吸入呛人的浓烟。
地面更感受不到一丝摇晃感觉。
我、不在船上?
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只见自己的身下,是一片干燥的茅草堆。
抬起头环顾四周,简陋的土墙渗着水痕,墙角堆着陈旧的木桶,而那扇简陋的窗——应该称之为方形的洞中,一缕轻薄如纱的月光洒入,无声地照亮着房内的一切。
简陋的茅草屋。
我缓缓抬起手,却没看到意想当中的伤口,反而是认真清理之后缠绕其上的绷带。
将手臂从视线中移开,我才注意到茅草堆的尽头处,我的行李正整齐地摆放在靠墙处,好似一位伙伴在对我说——你总算醒来了。
刚才的……是梦?
那清晰的画面,令我难以相信眼前光景是现实。
我……活下来了?从那片炼狱当中?
裹挟着烈火与死亡的回忆,在我的脑海中再次化作汹涌的浪涛。
我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倒带着记忆,寻找着其中的线索。
我最后看到的……是身披铠甲的娜科族,他们奋力地厮杀,嘴里嘶喊的娜科语意思好像……是解救族人?
他们装备精良,而且战斗的动作训练有素。
从那群海妖们的反应来看,他们明显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
“……所以,我这是被救了。”
我几乎得到确定的答案,撑着脑袋的手也轻轻放下,目光也再次回到眼下的景色。
这里可能是娜科族的据点,或者说是他们居住的地方。
换言之,这里应该没有那么危险。
毕竟我并没有被束缚,身上的伤口也得到了处理,再加上……
手轻轻地握紧,那种软弱无力,手指微颤的感触早已消散。
烧,退了。
身体,正在恢复。
对于囚禁在船上十几天的我来说,这简直就是奢侈得像梦一样的状况。
一切,好像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虽然和最开始计划的不一样,但好歹是活下来了。
从那样的绝境当中捡回来一条命,这是何等的幸运,何等的……
嘀嗒。
干燥的草堆上,出现了一处异样的湿润。
嘀嗒……嘀嗒……
随后,是一处,又一处,如同雨点般滴落,然后扩散开的——
泪水。
“诶?”
喉咙,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哽咽。
不断涌出的泪水,划过我不知所措的面孔。
此时,我不是应该感到安心,为自己能活下来而庆幸才对吗,我这是……
精神和身体就像错位的齿轮,当嘴角渗入泪水的苦涩时,那被噩梦暂时压制的,冰冷刺骨的真相,才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咬穿了侥幸的泡沫。
——蕾妮亲!
那个总是带着鲜活生命力、一惊一乍的声音,永远地沉寂了。
“不、不是的……”
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我像甩掉粘稠污血般,徒劳地晃动着沉重的头颅,试图驱散那刻入骨髓的景象。
她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么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视野被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融化。
简陋的茅屋土墙溶解、剥落,场景疯狂倒卷,瞬间被那条狭窄、阴冷、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回廊取代。
开锁工具冰冷的金属触感再次硌在掌心,眼前还是那扇象征着逃亡终点的大门。
希望的微光,就在门缝之后。
——快逃!
破门而出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
那双将我猛地推开的手,带着决绝的力量。
下一个瞬间,她单薄的身影,精准地填补了那原本属于我的、被獠牙撕裂的位置。
咫尺之遥,已是生死永隔。
“我碰到了……我明明……碰到她的衣角了……”
指尖神经质地抽搐着,徒劳地抓握着眼前冰冷的空气。
只要再多一寸……哪怕指甲再伸长一寸……就能勾住她,把她拉回来。
那个时候,只要手再伸出多一点……我就能够到她。
依据记忆构建的幻境开始冷酷地倒带,时间发出齿轮逆转的咔哒声。怪物后退,飞溅的碎片诡异地聚合重组,破开的大门恢复如初。
而她……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精准,回退到那个扑向我之前的姿态。
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中倒映的恐惧和……保护我的决意。
就在那么近的距离,只要我……只要我提前注意到……
我拼命地伸出手,意图阻止她的举动,然而——
虚弱的身体如同灌满了铅,伸出的手臂沉重、迟缓,我甚至连手臂都还没来得及抬起,甚至话都还没喊出来,时间就已无情地推进。
野兽破门,我再次被她的飞扑推开……
然后,她再一次消失在獠牙与利爪的阴影之下。
不。
不是的,这样做不行……我应该,在她扑过来的瞬间抱住她,这样就能和她一起躲开!
幻境再次倒流、重置。
这一次,在她扑来的瞬间,我死死抱住了她。
抱住了,这个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的笨蛋,我拦住她了!
“吼吼吼吼!”
然而。
拥抱的纠缠让我们失去了宝贵的闪避空间,死亡的阴影以更快的速度笼罩下来,獠牙的目标变成了两个重叠的身影。
死亡,降临。
“不、不对!”
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记忆被疯狂地撕扯、倒转。
再前、再往前……再往前!在我因锁快撬开而三心两意之前……不!甚至在我决定开锁之前……不对!在我决定走这条路更早之前!
无数个“如果”的节点被点亮,紧接着又被冰冷的现实逻辑一一掐灭。每一次倒带、每一次重置、每一次徒劳的尝试,都像用钝刀在灵魂上反复切割。这成了一道无解的方程,而我像个偏执的疯子,固执地相信只要找到那个“正确”的输入,就能输出一个活着的她。
只是,无论如何我如何选择,这个方程都只通向同一个绝望的终点——
她的死亡。
“再等一下……再给我一点时间……”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哀求,
“只是改变计划而已,对……就和平时一样,无论是怎样的困境,我都一定能找到办法……相信我,我们一定能一起逃出去……到时候……到时候就和你一起……你……”
本该脱口而出的称呼,却深深地卡在了喉咙,变成了一团灼热而苦涩的硬块。
一片空白。
那个总是傻傻地陪在我身边,给予我温暖,与我一同逃亡的女孩……我直到最后,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致命的空白化成重锤,狠狠将所有虚幻的挣扎砸的粉碎。
精心构建的、充满“如果”的幻境如同脆弱的玻璃,哗啦一声彻底粉碎。
冰冷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现实,如同万吨海水,轰然垮塌。
“呃……呃啊——”
窒息的呜咽从扭曲的喉咙深处挤出,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空,心脏被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捏得变形、剧痛。
积蓄到临界点的绝望,足以将骨髓都腐蚀殆尽的悔恨……
最终爆发。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嘶吼。
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尖啸。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混账啊啊啊!呜呜啊啊啊——!”
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茅草,仿佛要抓穿地面。
发疯地嚎叫,任由身体剧烈痉挛。
泪水、唾液混合着无法抑制的干呕,彻底模糊了一切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明明还有数秒的时间……明明我还能够做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没做!为什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啊啊啊啊!”
砰!
拳头,裹挟着血肉和骨骼的哀鸣,狠狠锤击在冰冷的土墙上。
砰!砰!砰!
一次,又一次,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好似面前根本不是墙壁,而是被诅咒的、无能的、理应被抹杀的“自己”。
“夸下海口!编织谎言!最后像垃圾一样苟延残喘!”每一次锤击,都伴随着从齿缝里挤出的、充满谩骂,“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这样的人渣?凭什么……凭什么让她替你去死?!说话!回答我!你这废物!回答我啊啊啊!!”
砰——!!
一声远比之前沉闷、空洞的巨响。
指骨与粗糙墙面挤压、碎裂的触感,被一种更深沉的、粘稠的温热所覆盖。漆黑的深红,在土黄色的墙壁上晕染开一个不规则的、丑陋的印记。
懊悔,憎恨,不甘——这些汹涌的黑暗洪流,在打出这一拳的瞬间,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咆哮着奔涌而出。
“你……不应该……救我。”
沾满鲜血的拳头,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垂落。
半跪在染血的墙壁前,身体如同被抽空般失去了所有气力。
泪水无声地滑落,冲刷着脸上的污秽,却洗不去刻入骨髓的冰冷事实。
“为什么……你要救我……为什么……”
真正面临死亡的,是站在门口的我。
那时的她早已注意到了动静,只要舍弃掉我的话,根本就不会——
【因为……我想和蕾妮亲一起走。】
脑海中,响起了那个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声音。
在那短暂的宁静之所,她眨动着那双映照着纯粹星光的眼眸,用一种理所当然、近乎天真的眼神望着我。
——为什么?
面对这愚蠢的疑问,答案早已在她那毫无防备的信任中昭然若揭。
【什么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知道……我知道……”
视野再次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咸涩的液体灼烧着伤口,却比不上内心被洞穿的剧痛。
那一刻,我深深知道了自己犯下了怎么的过错。
我触碰到了那份毫无保留的真心,我已经决定悔改。
所以,我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救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猛地抬起头颅,脸上肌肉因极度的悲愤而扭曲抽搐,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奔流。
“我悔过了,我知错了,我甚至都已经以两人获救为最高优先级进行计划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啊啊——!”
我捂着脑袋,再一次陷入癫狂之中。
身体重重摔回干草堆,在尘土与自身的污秽中剧烈抽搐、翻滚。
与她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画面,在濒临崩溃的脑海上疯狂倒带。
初次相遇时,那张写满畏怯与不安的脸庞。
逐渐靠近后,总是被我的话语惊得瞪圆眼睛的模样。
即使被恶语相向,在短暂的阴郁后,依旧选择靠近的笨拙身影。
在死亡边缘,毫不犹豫伸出援手的力量。
在绝望泥潭中,甘愿成为我双腿的坚韧。
毫无保留的信任,将脆弱的背后彻底托付的决绝。
这样的傻瓜……这样的、朋友……这样的伙伴……
“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每一段回忆,都像投入虚无之火的纸片,在剧烈燃烧的烈焰中化为飞散的黑色余烬。她那鲜活、带着温度的彩色身影,在烈焰中迅速褪色、碳化、崩解为无法拼凑的灰。
“不准夺走……那是……那是我珍贵的朋友,还回来、把她还给我啊啊啊!”
手指疯狂地抓挠着身下的干草,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却只抓住了一把把冰冷的、断裂的虚无。
——我相信蕾妮亲。
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蕾妮亲那么聪明,才不会死呢!
她那理所当然,百分百的信任。
——蕾妮亲,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她陷入美好愿望的模样,是那么纯粹。
——虽然蕾妮亲是女孩子,但成为英雄的话总感觉意外合适呢喵!
她那……绝不嘲笑我,反而毫无恶意的期许与祝福。
“我不是蕾妮……不是女孩子,更不是什么「英雄」……”
我不过是个懦夫,一个卑劣的自私鬼罢了。
“你……是你拯救了我……你才是……”
喉咙哽住,最后两个字像耗尽所有力气般挤出。
“英雄。”
我的英雄。
“对不起……对不起……”
再也支撑不住,我将脸狠狠砸进身下那堆污秽——混杂着泪、血与霉烂气息的干草里。
身体蜷缩着,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破碎的抽噎,以及声嘶力竭的否定与绝望——
被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