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修安跪在地上，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吐着水。直到他只能呕出一些粘稠的胃液。
他擦擦嘴，抬起头。
把他拖下水的那个女孩，与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高大男人站在一起。他那缠满绷带的手上，擎着一支黑色法杖。上面并未镶嵌宝石，也没有任何花纹，就像是一根长而焦黑的木炭。看来，这就是莱莉亚所说的“漆黑伤痕”了。
毫无疑问，这正是莱莉亚所追寻的敌人——名为“夜鸦”的巫师。
卢修安发现，自己被带到一处地下洞窟。火把嵌在岩壁上，提供了微弱的光线，但并不足以将洞窟整个照亮。远处隐没在黑暗中，卢修安无法判断洞窟的大小。他记得，自己来时通过的水下隧道并不长。这里大概正位于石塔下方。
难怪莱莉亚的警戒法阵没有反应。原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这个警戒范围的里边了。
“主人，照您的吩咐，我已经把他抓来了。”女孩的脸上既兴奋，又期待，“我可以吃掉他吗？”
夜鸦摇摇头：“还不行，艾莎。我有话要问他。”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一条正在吐出信子的毒蛇。
听到他的话，名叫艾莎的女孩失望地嘟起嘴。
卢修安站起身来，警戒地盯着这两个人。他的手伸向后腰，想摸出布包里的小刀。但很快，他就绝望地发现，布包并不在身上，而是落在了石塔大厅的篝火旁。
“能来到‘他方’内的此处，看来你也不是等闲之辈。”夜鸦盯着卢修安，“与你同行的人是谁？”
卢修安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是莱莉亚，对吗？”夜鸦朝卢修安走了来，“愚蠢的姑娘……为了夺回法杖，竟然从晨星山一路追到了这里。”
卢修安感到刺骨的寒意，正侵袭过来。他的血液开始降温，手脚变得僵硬。
夜鸦在卢修安的面前站定，低下头，仔细端详着。
“这双眼睛……原来如此，你也是‘那个血脉’的传承者。”
他凑得很近。卢修安能看到他那兜帽遮掩下的面孔。那上面缠满绷带，只在嘴和眼睛处留了缝隙。缝隙中间，有一双跟母亲一样，也跟自己一样的紫红色眼睛。
“那个血脉？”卢修安困惑地问。
夜鸦干笑两声后，说：“怎么，没人告诉过你吗？——所谓血脉，当然是指‘驭龙者墨丘林’的血脉。你，我，以及你的父亲或者母亲，都是墨丘林的子嗣。这双罕见的紫红色眼睛，就是证据。”
卢修安的脑袋嗡嗡乱响。他一时无法接受这番话。
夜鸦继续盯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突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莫非……你是‘海蛇’的儿子？”
卢修安吃了一惊。“海蛇”的确是母亲曾经在信件上署过的名字。
“你认识我母亲？”他问。
夜鸦的语气中带着憎恨：“何止认识……我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都是拜她所赐。”
说着，他解开手上的绷带，展示给卢修安看。绷带下面的皮肤，呈现出病态的深褐色，并散发着溃烂的恶臭。
“这就是被‘海蛇’的毒牙咬过后的下场。”夜鸦说。
卢修安从没想过，母亲竟然也会使用这种用来伤人的法术。她一定是逼不得已……看来，这个名为夜鸦的巫师，不仅是莱莉亚的敌人，也是母亲的敌人。
“我的母亲在哪里？”卢修安追问。
夜鸦摇摇头，说：“太多问题了，孩子。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不是今天。”
他转过头，朝名叫艾莎的女孩使了个眼色：“我们该走了。把他带上。”
说完，他从岩壁处拔下一支火炬，握在手里，向洞窟的黑暗深处走去。
“好的，主人！”艾莎愉快地回答道。
她举高右手，宽松的衣袖垂落下来。在微弱的火光下，那只手开始改变形状。
伴随着咯咯的闷响，那手臂内的骨头迅速拉长，刺破皮肤，撕裂血肉。然后，一层新的肌肉又紧贴着骨骼增生出来。汗珠从她额头上渗出来，艾莎的整张脸由于疼痛而拧成一团。最终，她的整只右臂变得异常修长，五根手指都化为了匕首般长而锋利的骨爪。
变形完成了。艾莎大喘了几口气。
呼吸平复后，她把那五根骨爪搭上卢修安的胸口。利爪扎破了衣服，微微刺进了他的皮肤。
“别想逃走哦。”她愉快地说。
***
卢修安被押送着前进。
艾莎把利爪抵在卢修安的后背上，一边走，一边哼着轻快的旋律。仿佛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通道蜿蜒而扭曲，简直是一座天然的复杂迷宫。
火炬在夜鸦身后投下一道长而巨大的影子。
“我本已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他说，“但实在出乎意料，竟然有另一个‘墨丘林的后代’在此时此地出现。而且，还是那个‘海蛇’的儿子。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安排，那我会遵从。”
说话时，他保持着行走的步调，并没有回头。
卢修安完全不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何含义，也顾不上思考。闭上眼睛的时候，他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风。这说明，这个洞穴有其他的出口。
卢修安打定主意，一旦抓住机会就逃跑，去找莱莉亚回合。她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对付这两个人。他心想。
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石棺前。
石棺通体黑色，由整块的黑曜石凿成。它通体晶莹，反射着来自火把的光线。棺材表面，雕有一些符号。一些暗红的色泽仍然残留在凹槽中，让人联想到血液。
卢修安记得这些符号。他曾经在母亲的书和卷轴中看到过这些形状，但他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你可知，这石棺内躺的是何人？”夜鸦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卢修安小声嘟囔着。
“这，正是伟大的墨丘林本人。”
听到这话，卢修安并没有什么反应。从刚才开始，“驭龙者墨丘林”、“血脉”、“命运的安排”等等这些词汇，就一直在他头脑里搅成一团。他还没有从混乱中理清头绪。
夜鸦扭过头来，看着卢修安的脸。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从今天开始，你将承担一个重要的使命。其中既有馈赠，也有诅咒……本来，我打算亲自承担这个使命。但是，命运把你送到了这里。这意味着，还有其他工作等着我去完成。”
又是更多不明所以的话语。
“让我们开始‘仪式’吧。把手放到棺材上，孩子。”夜鸦说。
他的命令带着一种冷酷的威严，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遵从。但卢修安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行动。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见卢修安无动于衷，夜鸦冷冷地说：“不要抵抗。”
话音刚落，卢修安的手便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某种无形的力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和脚腕。被这力量拖拽着，卢修安踉跄地走到石棺边上。
他的手掌触碰到了棺盖。
那些古老文字发出鲜红的光。整个洞穴开始震动，一些细碎的石块从头顶落下来，与脚下的地面撞击，劈啪作响。
夜鸦高举起那柄漆黑的手杖。
“ ‘漆黑伤痕’已经再临。血脉的继承者正在等候。重新缔结契约的日子，已经到来！”他高喊着。
石棺的盖子缓缓地腾空而起。
浓烈的黑烟从棺材中流淌出来，仿佛浓稠的液体。一些微弱的火花，在黑烟中闪烁又熄灭。卢修安试图后退，但双脚却无法动弹。他眼睁睁看着黑烟流淌到脚下，然后像有生命的活物般，沿着他的双腿爬上来，直到包裹全身。
烟雾之中，一个模糊、抖动的身影渐渐浮现。
卢修安能感到，一种令人晕眩的压迫感迎面袭来。他知道，那不是人类，也不是鬼怪，而是某种古老而强大的灵体。
“契约已经缔结。”那个身影说。它的声音空洞而绵长。
耳鸣响彻脑海，剧痛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钻入。
卢修安忍不住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
“主人，他会死吗？”艾莎问。
“不……至少，现在还不会。”
黑烟消散了。虽然全身的疼痛感越来越强，但卢修安发现，手脚已经能够随着自己的意愿活动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咬紧牙关，愤怒地向夜鸦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但夜鸦并没有理会卢修安。他面朝着艾莎，说：“看来已经成功了，让我们检验一下仪式成果……艾莎，去试试看，你能不能吃掉他？”
卢修安心里一凉。他看到，艾莎的眼睛正兴奋地闪着光。
她的右手再次开始发生变形。五根巨大的骨爪收拢在一起，被新生的皮肉包裹起来，变成了一个模糊不清、蠕动着的畸形肉团。然后，那肉团中张开一张巨口。里面是参差不齐的尖牙，以及一条黏满唾液的长舌。
看起来，她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打算“吃掉他”。
卢修安顾不上浑身的疼痛，撒腿逃向洞穴更深处逃去。
在这座地下迷宫之中，他摸着黑，磕磕绊绊地奔跑。直到越来越强烈的剧痛，让他再也无法迈出脚步。
艾莎的那愉悦的声音在洞窟内回荡着：“藏好了吗？我要来咯。”
卢修安分辨不出她的方向。
面对那样的怪物，自己必然是毫无胜算的。
卢修安召唤出了奥图。
“快去找莱莉亚。”他吩咐道。
奥图看上去十分清楚现在的危急情况。它快速摆动着尾巴，径直飞了出去，如同一支离弦的。卢修安看着它消失在拐角处。
周围的岩壁上，生长着一些苔藓一样的植物。借着它们发出黯淡的荧光，卢修安可以勉强看清周围。他摸到一块算得上尖利的石块，用力握在手中。虽然不是什么像样的武器，但他打定主意，一旦那个怪物女孩追上来，就放手奋力一搏。
卢修安尽可能地压低呼吸。
在剧痛和紧张的共同作用下，他浑身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一声轻轻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
“被我抓到啦。”
卢修安猛然回头。只见，艾莎右手上的那张畸形的巨口，正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涎水从齿缝和舌尖低落。
他反手用力，猛地将尖石朝着舌头刺了下去。艾莎轻哼了一声，痛得缩了回去。
“很痛啊。”她皱着眉头，撇起嘴，“不要挣扎嘛。”
一只巨大的手掌，突然抵上卢修安的胸膛。那是艾莎已经变成骨爪的左手。看来，能够变化形态的，不只是她的右臂。利爪的尖端，已经牢牢地嵌入岩壁。
卢修安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这下你就逃不了啦。”艾莎仰头看着卢修安的脸，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仅有十四年的人生，到此就结束了。他心想。自从被那黑烟笼罩之后，他的全身本来就在剧痛不止。不知道，当自己的肌肉被那张尖牙巨口撕开时，会比现在更痛吗？
卢修安闭上眼睛。
人们都说，在濒死前的那一刻，时间会变得很慢。
他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这个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虽然并未睁开双眼，一番景象却逐渐浮现在眼前。他看到，脚下是纯白色的平整地面。一面由铁栏杆构成的墙，向上方和左右无限延伸，直到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这是一座奇特的监狱。
而铁栏杆对面，正是他先前在‘仪式’中看到的身影。
“身为墨丘林的后代，你还真是窝囊啊。”它说，“让我来帮帮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