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龙是这附近的镇上唯一敢在这中元节走“鬼渡滩”的船家。这鬼渡滩在酉水河的下游,两岸边的芦苇密得能藏住一个大活人。
每年的七月十五夜里,滩上总飘着一些青幽幽的灯,老人们说那是水里的某些“东西”在寻渡,活人沾了要被勾走魂魄。
今年中元节,萧龙刚把船泊在滩口的老柳下,就见个穿素衣的姑娘站在岸边,手里攥着盏纸糊的莲花灯,脸色白得像纸。
“船家,能载我过滩吗?”这个姑娘声音听起来有一些发颤,眼角还挂着点点泪痕,正是前几日来镇上寻亲的雪儿。
她叔父在对岸的落霞村当账房,说好月初来接她,却杳无音讯,只托人捎来口信,让她务必在中元夜里过滩,到村东头的破戏台找他。
“姑娘,今夜这滩不能走。”萧龙收起船桨,眉头皱得很紧,“你叔父没跟你说?中元的鬼渡滩,灯是引魂的,船是载鬼的,活人上去只怕。。。”
“我叔父病得重,再不去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雪儿红了眼眶,从包袱里掏出碎银,“船家,求求你了,多少钱我都给。”
萧龙看着她手里提着的莲花灯,灯面上用朱砂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纹路,不像是寻常祭祀用的。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松了口:“上船吧,抓稳船舷,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别出声,更别碰水里的灯。”
船刚驶进滩心,两岸的芦苇就“沙沙”响了起来,明明没风,芦苇秆却弯得像被人压着。雪儿缩在船尾,把莲花灯抱在怀里,忽然指着水面低呼:“灯……好多灯。”
萧龙心里一沉。只见漆黑的水面上,不知何时飘满了青绿色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的灯,顺着水流往船这边漂。
每盏灯里都映着个模糊的影子,有的像孩童,有的像老妇,最前头那盏灯上,竟趴着个穿寿衣的老头,脸贴着灯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雪儿怀里的莲花灯。
“别看!”萧龙猛地划了一桨,船身剧烈的晃动了起来,那些灯被水波冲开,却又很快聚拢过来,像一群饿狼围着猎物。
他从怀里摸出个用朱砂画过的符牌,往船板上一按,“砰”的一声,符牌周围泛起圈红光,灯影们顿时退了半尺,却还在不远处打转,发出细碎的“呜呜”声,像在哭,又像在低语。
“这些……到底是什么?”雪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发现怀里的莲花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灯面上的朱砂纹路竟在慢慢游动,像活了似的。
萧龙还没来得及回答,船底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
紧接着,船身开始往一边倾斜,水里冒出无数根黑糊糊的水草,缠上了船舷,水草里还夹着些零碎的布料——像是寿衣的边角,上面绣着和雪儿莲花灯上一样的纹路。
“不好,是‘缠魂草’!”萧龙抄起船桨,用力拍打水面,可那些水草越缠越紧,船底的撞击声也越来越密,像是有无数东西在水下推着船往滩深处走。
他低头往水里看,漆黑的水面下,隐约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影子在游动。那些影子没有脚,身子像蛇一样扭曲,脑袋却长得像人,眼睛是两个黑洞,正死死盯着船上的人。
就在这时,雪儿怀里的莲花灯突然“呼”地一下,火焰窜起半尺高,变成了诡异的青绿色。灯面上的纹路彻底活了过来,顺着灯杆爬到雪儿手上,像藤蔓一样缠上她的手腕。
雪儿疼得叫出声,想要甩开,却发现那些纹路竟钻进了皮肤里,手腕上浮现出一圈红色的印记,和水里那些影子的眼睛一样,透着股邪气。
“你叔父给你的灯,根本不是引路的!”萧龙脸色大变,他终于看清了灯面上的纹路——那是“渡魂符”,但不是给活人引路,是给水里的“东西”引活人的魂!
他刚要伸手去扯雪儿手里的灯,两岸的芦苇突然“哗啦”一声分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芦苇丛里钻了出来,落在船头上。
那是一个穿黑袍的老头,脸皱得像干枯的老树皮,眼睛里没有眼白,全是漆黑的,手里拄着根用缠魂草做的拐杖。
他看着雪儿,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黑牙:“好孩子,终于把‘灯引’带来了。落霞村的人,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了。”
“你是谁?我的叔父呢?他在哪?”雪儿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却发现自己的脚已经被水草缠住了,动弹不得。
“你叔父?”黑袍老头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拐杖往船板上一点,水里的影子顿时躁动起来,“他早就成了‘灯芯’,在戏台底下待着呢。”
“落霞村三十年前遭了瘟疫,全村人都死在滩边,可魂魄被这鬼渡滩困住,出不去。老祖宗传下法子,要找个八字纯阴的姑娘,用她的魂当‘灯引’,点燃百盏魂灯,才能把全村人的魂渡出去。你叔父,就是负责找‘灯引’的。”
雪儿这才明白,所谓的“寻亲”,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她看着怀里的莲花灯,火焰越来越旺,手腕上的印记也越来越烫,像是有东西要从皮肤里钻出来。
水里的影子已经开始往船上爬,那些没有脚的身子在船板上扭曲蠕动,发出“滋滋”的声响,身上的腥气混着腐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萧龙抄起船桨,朝着黑袍老头砸过去,却被老头用拐杖挡住。拐杖上的缠魂草瞬间缠上船桨,萧龙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手臂往脑子里钻。
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低语声,像是无数人在说:“来陪我们吧……来陪我们吧...一起渡魂……”
萧龙咬紧牙关,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猛地扔向船板上的水草。火“腾”地一下烧起来,缠魂草遇火就着,发出刺鼻的焦味,水里的影子们发出凄厉的惨叫,纷纷往水里退。
黑袍老头见状,怒喝一声,拐杖往水里一点,水下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水里冒了出来。
那是个用无数魂魄聚成的怪物,身子像一团黑雾,上面长满了无数只手,每只手上都抓着一盏魂灯,灯焰全是青绿色的,照亮了怪物脸上模糊的五官,那五官竟像是无数张人脸重叠在一起,扭曲得令人作呕。
“这是‘百魂煞’!”萧龙心里一凉,这是老船工们最怕的东西,是无数被困的魂魄怨气所化,一旦被它缠上,连骨头都剩不下。
萧龙拉着雪儿往船尾退去,却发现船已经被那百魂煞伸出来的手缠住了,根本动弹不得。
雪儿怀里的莲花灯火焰已经快烧到灯芯,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也开始涣散,像是魂魄都要被灯焰吸走。
“把灯给我!”萧龙突然想到什么,一把夺过雪儿手里的莲花灯,将灯里的火焰倒在船板的火堆上。
奇怪的是,莲花灯的火焰遇到火堆,竟变成了耀眼的红色,那些红色的火苗顺着船板蔓延,缠上了百魂煞伸过来的手。
百魂煞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那些被火焰碰到的手瞬间化为黑烟,消散在空气里。黑袍老头见状,急得直跺脚,想要上前阻止,却被红色的火苗逼得连连后退。
萧龙趁机拉起雪儿,跳进水里——他知道,船已经被百魂煞困住,为今之计,也只有游到那岸边才有一条活路。
水里的影子还在不断挣扎,却被红色的火焰吓得不敢靠近,萧龙背着雪儿,拼命地向着岸边游去,丝毫不敢耽搁。
身后传来了百魂煞的阵阵惨叫和黑袍老头的怒骂的声音,还有无数魂魄的哀嚎,像是在为没能渡成的魂而绝望。
萧龙背着雪儿在水里扑腾,酉水的秋夜透着蚀骨的凉,每划一下,都像是有无数根的冰针往他的骨头缝里面钻。
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百魂煞的惨叫越来越近,那团黑雾竟挣脱了船身的束缚,拖着无数只抓着魂灯的手,在水面上“漂”了过来,青绿色的灯焰在黑夜里连成一片,像条通往地狱的路。
雪儿趴在他背上,意识已经有一些模糊,手腕上的红色印记还在微微发烫,像是有一条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游动。
她迷迷糊糊间,看见水里那些没有脚的影子正围着他们打转,它们的脸贴在水面上,眼睛里的黑洞映着魂灯的光,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惋惜。
“抓紧!”萧龙咬着牙,猛地往岸边划。他知道百魂煞怕那红色火焰,可船上火堆早被黑雾浇灭,如今能依靠的,只有手里攥着的半截烧焦的船桨——那上面还沾着点红色火苗的余温。
他把船桨护在胸前,只要百魂煞的手靠近,就用桨尖去戳,每戳一下,都会传来“滋啦”的声响,像是烧红的铁碰到了水。
就在离岸边只剩两丈远时,雪儿突然“啊”了一声,萧龙感觉背上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一把抓住了雪儿的脚。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根碗口粗的缠魂草从水里钻出来,死死缠住了雪儿的脚踝,草叶上还缠着块碎布,正是落霞村寿衣的样式。
更可怕的是,缠魂草的根部,竟连着百魂煞的一只手,那只手的指缝里还夹着盏魂灯,灯焰已经快灭了,灯面上映着张模糊的脸,竟有几分像雪儿的模样。
“是替身灯!”萧龙心里一紧。老船工们说过,百魂煞抓不到活人,就会用魂灯照出活人的样貌,做个“替身”拖进水里,替身一旦被拖走,活人的魂就会被留在灯里。
他刚要挥桨去砍缠魂草,百魂煞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无数只手从黑雾里伸出来,像一张大网,朝着他们俩罩了过来。
危急关头,雪儿突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猛地塞进萧龙手里。那是个巴掌大的木盒,刻着和莲花灯上相似的纹路,却泛着淡淡的金光。
“这是……我娘留的……说危急时打开……能救我一命......”雪儿的声音断断续续,气息却是越来越弱。萧龙来不及多想,一把掀开木盒。
木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张泛黄的符纸,符纸上画着复杂的纹路,中间还嵌着一小块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
符纸刚一露出来,百魂煞的手突然停在半空,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的,开始疯狂地扭动了起来。那团黑雾也剧烈地翻滚起来,里面传来无数魂魄的哀嚎,像是在畏惧,又像是在反抗。
“是镇魂血符!”萧龙又惊又喜。他曾听镇上的老人说过,镇魂血符是用纯阳之人的血画的,能镇住天下邪祟,尤其是这种怨气化成的怪物。
萧龙攥着符纸,朝着百魂煞的方向挥了挥,那些伸过来的手瞬间缩回黑雾里,连带着缠魂草也松了劲,雪儿的脚终于挣脱出来。
趁着百魂煞退缩的间隙,萧龙拼尽全力,背着雪儿往岸边划。终于,脚下踩到了松软的泥土,他踉跄着把雪儿放在芦苇丛里,自己则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回头望去,百魂煞还在水面上打转,黑雾已经淡了不少,那些魂灯的火焰也越来越暗,却始终不敢靠近岸边——镇魂血符的金光像一道屏障,把它们拦在了滩心。
雪儿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色印记,那里已经不烫了,却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纹路,像是永远也消不掉的疤痕。
“我娘……她说这木盒是当年一个游方道士给她的,说我八字纯阴,容易招邪,让我贴身带着……”她声音还有些发颤,“没想到,今天真的用上了。”
萧龙收起镇魂血符,心里却没有放松。百魂煞虽然退了,可黑袍老头还在船上,可是落霞村的秘密也还没解开。
他扶着雪儿站起来,刚要往村里走,就听见滩心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抬头一看,只见黑袍老头从船上跳了下来,手里还抱着个东西,正往岸边游。
“他要跑!”萧龙刚要追,却见黑袍老头游到一半,突然停在水里,身子开始剧烈地抽搐。水面上泛起无数气泡,黑袍老头的惨叫声越来越响。很快,他的身子就被水里的影子缠了起来,那些影子像疯了一样,在他身上撕咬、拖拽。
没一会儿,水面就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盏魂灯漂在那里,灯面上映着黑袍老头的脸,眼睛里的黑洞慢慢消失,变成了两个空洞的白点。
“是反噬。”萧龙沉声道,“他靠百魂煞活着,如今百魂煞被镇魂符镇住,他自然也活不成了。该!”说着,萧龙还往老头的位置吐了一口唾沫。
两人沿着岸边,往落霞村走去。村子里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都关着门,门缝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村东头的破戏台,还亮着点微弱的光。
走近了才发现,戏台底下竟摆着一排排魂灯,足有上百盏,每盏灯里都映着张模糊的脸,有老有少,正是落霞村的村民。
戏台中央,放着个半人高的木架,木架上缠着不少缠魂草,草叶间还夹着件衣裳,看样式,正是雪儿叔父常穿的那件青布长衫。
“叔父……”雪儿红了眼眶,刚要上前,却被萧龙拉住了。他指着木架上方,雪儿抬头一看,只见戏台的横梁上,挂着个巨大的莲花灯,灯面上刻满了渡魂符,灯焰是诡异的青绿色,正慢慢往下滴着黑色的油,落在木架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这是百魂灯的灯芯架。”萧龙压低声音,“你叔父就是被绑在这里,当成了灯芯,他的魂被锁在灯里,才会帮着黑袍老头骗你过来。”
雪儿看着那件青布长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走到戏台前,从怀里摸出镇魂血符,想要把那些魂灯灭掉,却被萧龙拦住了。
“别碰,这些魂灯一旦灭了,村民的魂就彻底散了。百魂煞被镇住,它们已经不能害人了,让它们留在这儿,也算给它们一个念想。”
就在这时,戏台底下的魂灯突然“呼”地一下,火焰全都变成了暖黄色,灯面上的脸也变得清晰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扭曲。
它们朝着雪儿和萧龙的方向,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在致谢,又像是在告别。紧接着,魂灯的火焰开始慢慢变小,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最后只剩下戏台中央那盏巨大的莲花灯,火焰也变成了淡淡的金色,不再透着邪气。
“它们……走了?”雪儿小声道。萧龙点点头:“镇魂血符镇住了百魂煞的怨气,它们的执念也散了,终于能去该去的地方了。”
天快亮的时候,两人离开了落霞村。走到村口时,雪儿回头望了一眼破戏台,那里已经没有了光亮,只剩下空荡荡的木架和那件青布长衫。
她攥着母亲留下的木盒,手腕上的印记还在,却不再让她觉得害怕——那印记像是一个提醒,提醒她这世上不仅有邪祟,还有人心底的执念,执念能让人变成怪物,也能让人在最后一刻,找回一丝善意。
萧龙背着药箱,走在前面。他回头看了一眼鬼渡滩,水面上已经没有了魂灯,只有芦苇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那些被困在滩底的怨念,那些藏在人心里的贪婪,或许还会在某个中元节的夜里,再次浮现。
但只要还有像镇魂血符这样的善意,还有像雪儿这样的善良的人,就总会有办法守住这人世间的清明。太阳慢慢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酉水河上,驱散了夜里的寒气。
雪儿跟在萧龙身后,一步步朝着镇上走去,手腕上的印记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像是一朵盛开的金色莲花,再也没有了一丝邪气。
而鬼渡滩的传说,也从那天起,多了一段关于“镇魂血符”和“百魂灯”的故事。只是没人知道,故事的结尾,是两个普通人,用善意和勇气,送走了一群被困了三十年的魂魄。
(今天是中元节,中元节特别番外送上,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