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绿色。
专注。
专注。
专注。
知乌安，专，知雾，注。
人的专注力，就是一柄未成形的利器，一旦成型，便会锐不可当。
文平钢笔笔尖落下，深吸一口气，他的专注显然完全成型，现在的他可不是那些凡人眼中的精神病患，而是一个不服输的少年。
他才十八岁，被人判下死刑未免太早。
叮。
就在他即将化作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那阵猛劲，那武士居合抽刀前一瞬的压抑到爆发的过渡，那飞鸟展翅从地面飞向天空时。
手机微信提醒了他一个消息。
“啧，专注。”
文平不想理会，像他这样爱好学习，学得又专注的人——
自然需要休息一下。
利落地打开手机，只觉得脸上被打得啪啪作响。
微信宿舍群里面那群小子又开始了快乐的沙雕生活，到处充斥着无聊的手游活动分享和同学之间互相恶搞黑照的表情包。
尤其是冯锋的表情包和语音最多，这个痞气十足的小胖子总是喜欢热闹。
“抽烟去了喂！”
“有没有人吃鸡啊。”
“来人，我的队里面有个小姐姐！”
前两条都没有人理他，然而一提到女人，下面的语音条就爆炸了开来，一个宿舍除了宿舍长和文平，其他人疯狗一般发着。
“无图言×”
冯锋也没办法随便丢了几张别人的朋友圈的自拍照，这群人不管单身的没单身的全部沸腾了，然后一股脑地去玩游戏。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只是有个人@了他。
是宿舍另一个胖子，比冯锋还重，他姓高，名合兴，宿舍晚上睡觉的睡梦克星，因为呼噜声响如雷霆并且奇葩，用他的呼噜声给他命名了绰号“高葛”（粤语里有某物充血**的意思）。
这胖子的呼噜声着实搞笑，一百四十多斤接近一米八的身高，打起呼噜来响如雷霆，所以也有“拆家高”的名号。
如果说冯锋是充满了社会世俗在泥地里翻滚过也在重庆火锅里泡过，那么这个胖子有点不一样。
与其说是不一样，可能是文平的主观认为，因为这个胖子十分随和而又有性格，流里流气的同时也能做到雅俗共赏，和他一起相处的人总是能卸下防备，开心聊上一场。
这是个受欢迎的人，但文平却也能查看到对方上的性格矛盾与双面性，只是对方上一秒跟你下九流地说话，下一秒也可以和你侃上一番人生大道理。
大胖谈这些的时候也是充满痞气，肥大的腿架在宿舍床上吱呀地响，可无论是谈哪种，他都是不带半点虚伪，不像文平那卑劣的伪装。
文平的伪装在于别人谈下九流的时候随意迎合，别人聊国家未来的时候他选择点点头，不发表任何意见与想法，，即使再不认同，也是如此。
以人为镜，便能知自身，文平明显从胖子身上看到了自己是个游离人群外的鬼魂。
“@文，你明天回学校的话帮我带被珍珠波霸奶茶好吗？”
文平满脑黑线，他在文本框里打出了拒绝两个字，然后又删掉了。
“好。”
文平发了出去，但是又撤回了，他才想起了自己已经回不了学校了。
“文哥？可怜一下我这个胖子可好？”
微信里面又多了一条信息。
“我回不了学校了，这个学期都回不了了。”
文平笔尖有些酸涩，然后放下了手机，他很想掀开自己的伤口让人看见血肉淋漓，但还是克制住了。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很多人会觉得自己吵闹。
“那好吧，在家玩得开心哈。”高合兴迅速秒回。
“你就好了，文哥，一学期不用上学。”
“早上睡到自然醒，晚上除去嫖断腿。”
其他几个舍友凑热闹地发出信息，文平只觉得肺腑里面空落落。
“是啊，是啊，很爽啊。”
文平带着假笑发出了信息。
他出事那天之后，大概全班都知道他是个有毛病的人了，被人看透了伪装下的面孔，文平三年的努力白白浪费。
或许他们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里，对着准备睡觉的“拆家高”大喊：“再给老子叫一声，把我搞得失眠，老子拿刀捅死你。”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要是个心里有毛病的人就会拿刀捅人，并且不会入刑。
龙应台怎么说来着，什么鬼父子一场，就是看着拐弯头都不回地，然后也不用追。
文平大概也是这样，看着曾经那个宿舍的大门一点点向他关闭，那些欢声笑语与下流段子告诉他——
“后悔了吧，**。”
懊悔。
“文哥，祝你早日回来。”高胖子发了一句话，文平却觉得有一根刺点在笔尖，内心寂静到泛起波澜，大量的酸涩就这么被简单一句话引诱了出来。
酸。
酸到了极点。
“好。”
高葛真是个好人，这样高情商的人以后进入社会一定会顺风顺水吧。
这样的处世圆滑的人以后会走向怎样的路，这样的人会哪天哪日消失在文平的生命里。
文平望着窗外，寒风在窗户的缝隙里尖啸，转眼间，文平的“奇妙能力”开始了发动，身体逐渐轻盈，他开始了回忆。
糟糕的夏天，又是那个糟糕的军训，作为少年结束文艺中二步的终点，踏入骨感现实的起点。
三年前的文平第一次走进教室，他一边保持着和同宿舍的人“相谈甚欢”的伪装一边步入教室，一进教室，简陋斑驳的老师讲台进入眼帘，剩下的就是有些歪歪扭扭的课桌。
和预想之中的一模一样，文平当时就低了几分眼帘，闪逝而过的失望没有让人看见过。
不过很快，宿舍的人群融入了别的人群，大量的男生聊在了一起，嘈嘈嚷嚷，像极了泡腾片落入了水中起的泡沫。
越来越多的男生走进了这个班，同宿舍的人聊累了就专门盯着门口，看着一个个进来的学生。
文平知道他们在看着什么，他们在统计。
统计着什么，说出来怕是吓死各位。
他们在计算着这个班的男女比例人数，经过精确的计算可以带入到整个系的班级男女比例，这样就可以得出他们未来会迎来多么惨痛激烈的肉少狼多的景象。
这其实就是一场战争前的情报站，谁获得够多的情报，那便能运筹帷幄。
只是，这场战争着实是让人失望且无聊的。
随着一个个学生踏入教室，宿舍的男人门就越感到苦闷。
“完了完了，这个版五十多个人没有女生了。”
“这是被逼着当和尚啊我的天。”
“我下面怕是要封禁五年了……”
“真是垃圾学校。”
……
这样的声音在文平耳边随风而逝，蒸发在窗外盛夏的阳光下，文平没有在意，时不时应和两句，觉得累就直接沉默。
可就在最后准备临近上课的时候，整个班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趴在台面的，躺在凳子上的，玩着手机的，四处攀谈的，全部锁定了一个方向。
Yeah——
隐隐约约的欢呼声像是获得了巨大的胜利，文平也不由地望了过去，两个女生走进了教室的门。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文平着实不是那种盯着女生看的人，但他身边的男人更加积极的讨论了起来。
“我靠，我靠，那其中一个女生，胸好大……”
“闭嘴，小声点，别被听到。”
“嘘——”
“另一个也可以，看起来这个班还有希望。”
还有希望吗？看起来更像是完全无药可救了好吧。
和高葛相遇就在那天晚上，文平的宿舍团体和别的宿舍团体聊了起来，高葛肥胖的身躯堆在椅子上，他们聊得挺开心。
当年的特洛伊战争。
遥远的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再者就是商纣王和妲己。
……
以上哪个不是因为女人，好像男人的话题只有战争与女人，漫长的衍化下来，游戏竞技替代了战争，而女人——女人是不变的！
这群男人自然也聊到女人，高葛一开始也是七大姑八大姨般聊着，但是一提到班上“唯二的两位女生”时，他的脸上就出现了骄傲甚至于自豪的笑容。
王小波怎么说来着：“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出了笑容。”
“班上其实只有一个女生。”高胖子自信地撩起了头发，大脚欢快地踩着地板，眼神视线延伸向那两个坐在一起的女生。
有个男生竖起两根手指在高胖子眼前比划着，还问他这是几，被胖子一手拍开。
“这班上看起来有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我不知道，另一个，她的男朋友——”胖子骄傲地站起：“不好意思，就是在下。”
……
当时空气里面有些寂静，两个团体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嘴。
文平都觉得尴尬，只好咳嗽了一下假装震惊的样子，问了一句：“真的假的，怎么做到的？”
“哼，这些东西——”胖子笑脸盈盈地坐下：“自然是人格魅力。”
文平当时一口血憋出了内伤，只好假借上厕所去笑一阵。
后来高胖子却着实腻歪，军训站军姿送水，集训完后和那个女生一起去吃饭，更加证实了他的说法。
“这个班，两个女生，我独占一个。”他的说法大概如此，大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独占八斗”的意思。
于是整个宿舍的人看着他们每天晚上在操场绕圈子散步，哦不，其实也没有每天。
那些从初中的可笑感情总会有天结束，直到一个男孩真正成为男人，遇到真正对的人。
“对不起，你是个好人。”
那个女孩这么对高胖说，以至于那天他反常地早早回到宿舍，一个人躺在床上，没有了往日的吵闹。
后来事实证明文平的前三段话没说错，总有天会结束，但是没想到那么快。
从证实进入这个学校，到结束那天，高胖子和女孩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两天，不多不少。
文平立刻爬下床又去厕所无声地大笑了一番，顺便上了个厕所。
那个女孩提出的分手，理由很简单：“进入了这个学校，我想好好学习，我不想以后没有了出路。”
高胖子自认为很伟大的忍痛割爱，他进入这个学校就没想着学习，他只想趁年轻用力地享受青春，他开始意识到和女孩思想距离，曾经的恋人早已出现了隔阂，甚至于思想的方式都发生了改变……
屁咧！
一个女人想和你分手有千万个理由，高葛割肉般分手，结果他看到的不是努力学习的女孩。
他看到的是，曾经出双入队的人儿，也是如曾经那般腻歪，只是女孩身边的人再也不是他，而是一个学长代替了他的位置。
当晚高葛又早早回到宿舍，眼神着实滴落。
“我被绿了。”
好像他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文平又去了趟厕所。
后来女孩每隔几个星期换一任身边人，高葛就看着对方借着“想要学习”的分手理由，然后换了一个又一个男性朋友。
高胖子就这样从一开始的被绿，到后来被绿的平方与N次方，文平也在听着相同的八卦，好在这个机械味十足的校园作一些有趣的调料。
高胖从一开始的“我为什么被绿”到后来“我已经麻木了”的状态，也难说不是一次又一次成长。
当然文平倒是觉得真的非主流啦，以及很想去上厕所再……唉不说了，屡屡回忆起来，他这张脸就笑成**。
文平脱离回忆，眼球有些湿润，嘴角有些欣慰，虽然回不去了，但他还能回忆，这倒是生而为人最好的一点。
太宰治啊，你没想到吧，老子跟你不一样啊。
那个女孩到底是单纯想要找帅哥呢？还是想要借着一个又一个身居学生干部的学长往上爬呢，文平不知道。
文平只能做到观望，就像当年高葛胖胖的身躯照着盛夏的夕阳，落寞而无力，文平在他身边喝着可乐，然后打出一个满意的饱嗝。
所以你明白这一章的标题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