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上了中天，时隔了一个甲子的相遇，也在平平淡淡的潺潺涛声晚岚中，落下必将到来的帷幕。
“呼~~，今天聊得可真开心！”苍芷伸了一个懒腰，发出慵懒可爱的声音。
汤芎抿了一口桂酒，笑道：“别看我这样，我身子骨还算不错，能多聊一会儿。”
“不行哦~~”苍芷插着腰，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熬夜可是女生皮肤的大敌，绝对不可以！”
“是吗？”
“是的！”苍芷坚定的点了点头。
汤芎抬起头，望着依犹清秀动人，没有半分倦意的苍芷，眼神带着宠溺的浅笑。浅笑安然的看着她，浅笑安然的......看着她逐渐透明的身体，和身体后的夜色。
又饮桂酒一杯，又听虫鸣风声一曲。
老爷子故作不知，顾不问；苍芷也故作不知，顾不言。
老家伙咧着牙，竖着大拇指笑道：“那苍芷你，一定要好好睡个美容觉，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不永远漂亮下去，岂不是亏了！”
“对的对的！肯定美美哒！”苍芷亦是竖着大拇指回敬！裙摆飘动，巧笑嫣兮，那灯光下的身影，愈加的浅淡稀薄，若烟，若泡。
然后，身体透明的程度，到了实在满不下去的时候。
神气满满的俏丽容颜中，浮现出一道‘暴露了’的微恼苦笑：“啧--，还是让你发现了，失策失策。”
汤芎吹胡子瞪眼：“女孩子，就不要发出这种大叔的声音。”
“知~道~啦~~，阿汤你真的好啰嗦诶~~和老爷爷一样！”
“我现在就是老爷爷好不好！”汤芎吹胡子瞪眼的一顿吼，末了，从荷包里拿出一个装礼盒。礼盒不大，但装些个首饰却正好。
“诶~~阿汤，你是要向我求婚吗？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大胆了！”苍芷轻掩朱唇，有些惊讶的，有些捉弄，有些不由的欢喜：“我记得你以前挺闷骚的呀~~”
“老子年纪大了，不要脸了不行？”汤芎没好气的说道：“你也是一样，以前温文淑静，岁月静好的。现在变得这么皮！”
“女大十八变！我永远十八岁不行啊？！”
“行~行~行~~”老头子十分敷衍的回答，让苍芷小姐姐气胀了脸。
老头打开了礼盒，两支温厚翠绿，似生命律动的和田玉镯，静静的躺在明黄色的绸布中，在清冷的光影中，透着等待与期许的岁月余韵。带着一位少年的倔强，带着一位老人的固执：“对啊，迟到了60年的求婚。算是让你等了这么多年的赔礼道歉。”
“道歉就算了，赔礼就行。”苍芷笑眯着眼，抬起已然临界在真实与虚无间的柔胰，递在汤芎的眼前，淡笑精致的脸庞依旧。
“得嘞--”老头子咧着嘴笑了起来，笑的很是开心，像个刚把游戏打通关的孩子。
然后，他右手拿起礼盒中的玉镯，左手拖住苍芷的柔胰，将玉镯带到几无实形的手上。
何以至契阔，绕腕双跳脱。
“好看吗？”她巧笑嫣然，翠绿的镯子映衬着凝雪的腕。那双眼眸依旧温柔清丽，如远山空影。
“很好看，平常就很看了，现在变得更好看。”作为宅了六十年的菜鸡老头，你不能指望汤芎老大爷有多么高绝的智商，能说出多么惊世骇俗的情话来。
老爷子说的很走心，苍芷听出了老头的心意，眼笑眉舒。
望着她的不施雕琢，却已倾倒一方湖光山色的笑颜；又低了低头，瞧着早已经皱纹密布，散发着垂垂暮气的双手，汤芎还是有些失落。
苍苍白发对红妆，听起来有些文气，逍遥气，但是真要发生了，那种被岁月隔离戏弄的疏离，很难受......
“我觉得有些不公平呢...”恍惚抚慰了人心的平淡话语，扫落了老人心中的郁气，苍芷嘟着嘴，带着一丝小小的不快和埋怨：“我记住了你少年和老年的模样。你却只能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汤芎没有抬头，像是把什么情绪藏起来，不让人知道，不让人看。他放下了虚渺的，开始望见对面景色的柔胰，垂下眸，淡淡的笑道：“你这样挺好的。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的模样。”
话语很淡，很轻，没有别的意味。可是此情此景下，又好像有着什么意味。
平铺直叙，又像是一段没有说出口，却在回响在心中，篆刻在骨髓，烙印在灵魂之中的诺言。
就像，甲子前的那个午后，倔强的少年对着枯萎濒死的藤花，说出‘将归’的话语一般。
苍芷将话听到耳中，亦是记在了心中。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陡然的方向，已经说不出声音。
命运所下达的恶意戏弄，以不偏不倚的态度，与意料之外，亦理所应当的姿态降临。
温柔的虚弱，比剧烈的痛苦来的更让人心惊胆战的害怕。只因痛苦可以让人惊醒，奋起心中不屈的豪勇；而伪善的温柔，却是刮骨销魂的细刀，瓦解你的所有。
沉睡，安眠，告别现在的所有，在黑暗无垠的虚冥温柔中，一无所有。
（看来到时间了吗？）之见面开始，便带着捉弄俏皮一位的雅静瞳眸，闪过一丝无奈，一丝哀伤，以及一丝满足。
（其实...已经足够了...）了然自身状况的苍芷，没有对世事不平的愤懑。因为自她拥有意识，对她来讲，‘生命’本身所带的重量，就带着一抹荒诞而可笑的恶意。
身躯的边缘，已然开始破碎飘离，化作升腾而泯灭的光点。
她望着他，望着这个救赎了自己，却未曾思虑‘值得’的男人，轻启朱唇，无声的，说出了迟到了一甲子的感谢与歉意：（谢谢你，让我成了我自己。还有...抱歉.....）
......手中陡然一空。
叮---
翠绿的玉镯落在桌上，挣扎起一分微末的高度，又归于哀伤的静谧。
汤芎睁开眼，抬起头，晚岚拂叶，杯后已无人。
铃塔的铜铃，在涛涛水汽中脆响空荡；空灵的虫鸣，在光影斑驳的草叶里无知的呜咽。
“到时间了吗？”老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深静的眼眸中，一片黯然：“到时间了啊......”
月色洒在老人的身躯上，悲悯，慈悲。
慈悲着，这份漫溯了一甲子的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