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多年以前说起。关于我的事情,说得更明白些,我的童年往事几乎都蒙着一层不太真实的阴影。我对我四岁以前的事情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只有些浮光掠影般的印象,那就是父亲和母亲经常为了一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不过四岁的时候一切就都改变了,父亲一夜间不知所踪,那时我们刚刚搬入新家,也不过是托叶叔用拆迁款帮忙在原住处附近买的一间洋房。母亲带着我和大约三岁的妹妹,生活上很是艰难劳碌。她从来不爱过多地和我交流,似乎在她看来父亲的离开与我有着莫大的联系。长此以往,父亲留下的一部部晦涩难懂的大部头书籍成了我与外边世界唯一的纽带。在我年幼的世界观中,自小就没能寻见小红帽与大尾巴狼,小矮人与白雪公主的身影;只有战火纷飞的古国亚述,源远流长的幼发拉底河,雄极一时的古代都市巴格达,以及一夜倾覆成谜的巴比伦。我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抱有一种极大的兴趣,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仿佛这些不像是简单的历史故事,倒像是我亲身经历的历史事件一般。与其说是好奇,这种古怪的情感倒像是一种怀念。
六岁去学校报名的时候,教导主任很兴奋地握着我母亲的手。他居然告诉母亲说我是个天才,而这仅仅是因为我能够进行百位数之间的乘除运算,或者能够完整地复述出一个稚嫩的童话故事。我发觉很难理解他的喜悦,因为这些所谓的知识在我看来司空见惯,与其说是天赋异禀,不如说它们是我与生具来的记忆。
后来的一切都事实足以证明,我绝对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智识过人。反倒是因为他的抬举与老师们过度的期望,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应感。我天生不善言辞,比较喜欢一个人独处,上学之前几乎没怎么出过家门,故而完全不擅长处理自己与同学的人际关系。这种情形下,被孤立只能算是小事,更恶劣的是各种霸凌——没有人会喜欢过于出头的人,更别说愿意和我站在一边受罪。到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只好向老师打报告。
“你到底比我们好了?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玩,天天就知道和老师告状!告状精!”
“就是就是!有本事来打一架啊?你敢吗?告状精!”
“告状精!告状精!”
……
三番五次过后,我决定放弃挣扎,选择用埋头看书和沉默忍耐的方式熬过去。所谓非暴力不合作,只要不反抗,他们就会觉得无趣,就会离开我,忽视我,忘记我,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可这种不适应感终究还是爆发了,在一次学校举办的由我饰演主角的舞台剧表演中,我站在舞台中央看着眼前的一众同学们,竟惊悚地发现自己无法分辨出他们究竟是谁。我愣愣地站在那里足足憋了五分钟,随后竟崩溃地哭着跑下了台。那些不知所措的观众,失望地前来拉扯我的老师和校领导们,竟也全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一种说不出感觉的,晦暗而诡异的脸。
那件事过后我整整半年没有出过家门,我不顾一切地抗拒去学校,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我害怕见到那些曾经关心过我的那些老师,更害怕那些嘲笑我挖苦我的同学……渐渐地我开始怀疑身边的一切:湛蓝的天空也许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幕布;街头的路灯总是喜欢睁着眼窥探着我的一举一动;家里养的小白兔似乎想在晚上我睡着的时候吃掉我的耳朵;母亲大概已经在商讨要把我卖给住在隔壁的人贩子……
在一次连续三天的彻夜失眠后,我鼓起勇气拿起了削笔用的小刀。我明白这个过程一定很痛苦,但之后也许可以让我轻松一点。一番深入浅出的反省与尝试后,我的桌子上渗出了一小摊触目惊心的血迹,很痛,痛得我脚底发软……但是……不行,还不够,还差一点……还要更多的,更多的……
我的头很晕,但身体却逐渐地获得了一种放松感,眼睛愈发模糊……我仿佛看到桌上的布偶在朝我诡笑,听见头顶的吊灯在幽幽地唱着挽歌……果然,一切都是骗人的……
第二天中午我是在医院病床上醒来的。也许是母亲发现并救下了我,也许是我的伤口不算很深,总之我丝毫没有任何喜悦,只是感到深深的疲惫。
母亲正站在窗边激动地和医生探讨着什么,我很固执地猜测她一定是在商量我死后器官的价钱与去向。也好,反正我注定要死,我那么没用,那么懦弱,还不如在临终时为那些比我更优秀的人做出些许贡献。我歪着头看着自己即将吊完的药水瓶,也许里面装的是什么不知名的毒药,现在还没发作,但是很快了,很快我就要死了,我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都无所谓了……
医生和我的母亲一起走了过来,我无法分清他们的脸,都是那么晦暗,诡谲,有点可怕,又有些可怜。但当那位医生坐下想和我谈话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强烈的抵触,陌生的音色让我极度恐慌不安,使我不顾一切地拔掉输液针想要逃跑,但走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那扇门没有上锁,我只需要扳下门把手就可以逃出去,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我绝不可能能打开它,无论怎样努力都一定不行。我对此笃信无疑,只好退到墙根抱着头痛哭。
之后的事情不用说也很容易能猜到:我被确诊为中度以上抑郁外加一定精神分裂趋势。医生给的建议是住院观察,学校那边则是办理了休学。母亲平时要工作,只有晚上才能来这里看我一眼。医院对待病人的治疗手段也很简单粗暴——就是吃药挂吊水。
很遗憾的是,我对这种治疗方式完全不感冒。我对针头这些东西深恶痛绝,那些护士们24小时连续不断地监视着我,让我很不舒服。我开始想要谋划逃跑,一到晚上我就用被子裹住全身,瑟缩在墙角,说什么也不愿意待在病床上。护士们对我这一行径似乎都很头疼,但也只好作罢。
有一天清晨,我假装酣睡,负责监管我的护士看我睡得很熟,放松了戒备。在她出去换药的当口我决定就这么跑出去。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鼓起勇气打开房门,早上走廊上的人很少,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可我刚没走两步就听见了几个医生一面谈话一面走过来的声音。
“她那是什么怪病?有哪种发病症状可以对应得上吗?”
“没有,除了无缘无故的虚弱以外没有任何显性病征,各项血常规也很正常。”
“真奇怪……”
不好!如果这时候被他们发现我要逃走,我一定会被关上几天的禁闭!我很快反应过来,瞅见一旁有一个病房的门半开着,便立刻躲了进去。这间病房很大,共有三个床位,却不知为什么只住了一个略显清瘦的小女孩。她吃惊地看着我,一副要喊出来的样子。我纠结了一下,但还是赶紧在嘴边比出了一个食指。
“嘘!”
她登时很配合地安静了下来,睁着双大眼睛捂着嘴看着我。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门外的几个医生似乎并不是冲着我房间去的,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倒像是朝这边走了过来。我顿时慌了起来,却是不敢出声,不知不觉又瑟缩到了墙角。
“你,快和我过来!”病床上的小女孩突然跳下床跑过来拉起我的手,把我拉扯到后边的床铺上,打开被筒示意我钻进去,随后她拉上了床铺之间的隔帘,装出一副没人来过的样子。几个医生开门走了进来,叽里咕噜不知都说了些什么,似乎是给她做了一番身体检查,随后在纸上刷刷地写了几行字,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怯怯地把头伸了出来,看见眼前的女孩在朝我微笑。迎着窗外的阳光看去,我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脸盲症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我看见她那张纯真的笑脸上没有一丝阴霾,仿佛一块天然无瑕的玉石历经独具匠心的雕琢,八分精致带着两分俏皮,打消了我心中一切的疑虑。她及肩的长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原以为是温润的黑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居然透露出不寻常的墨绿色,颇为奇异。
“呐,你叫什么名字?是来这里做客的吗?”她开心地问我。
然而我舌头发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是憋足了劲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错愕之中,我竟第一次老老实实地跑回了自己的病房,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吃了药挂着吊水。我把被子蒙过头顶,又突然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反反复复就这样重复了很多次。最后我竟然开始冷吗地思考,思考着关于那个女孩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关于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要帮助我?想要接近她,了解她,渴望拥有一个朋友,这是我此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但越是这么想,我的心中就越是莫名的欣喜。
这大概就是我和那个名叫慕容霜的女孩第一次平凡而又梦幻般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