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永恒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我跪着,冰冷的触感从膝盖钻上来,刺透皮肉,冻僵骨髓。手腕和脚踝被什么东西死死勒着,酸麻和刺痛交替冲击着神经。嘴里塞着令人作呕的布团,连吞咽口水都是一种奢望的折磨。我挣扎过,用尽全身力气,但束缚纹丝不动,像焊死在我的骨头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只过了一小时,也许已经一天?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是谁?到底是谁?!那个紫色的女仆……她到底是什么怪物?那些保镖呢?我花了那么多钱!
该死的!别让我出去!等我出去,我一定要把你们一个个揪出来,把你们施加在我身上的,百倍千倍地还回去!我背后的人绝不会放过你们!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惹了谁!
就在我内心疯狂咒骂、试图用愤怒驱散恐惧时,绝对的寂静被打破了。
不是开门声,不是脚步声。是一种……空间被轻轻撕开的、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波动。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冰冷,清脆,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极寒冰原深处的威严。
她没有问好,没有自我介绍,甚至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虽然我也开不了口。
她开始念。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从我最开始为了博眼球编造的那个小明星的绯闻,到我收受竞争对手黑钱抹黑那个天才工程师导致他跳楼,再到我如何歪曲矿难真相,收买证人,让那些穷鬼家属闭嘴……最后,是“恶魔之子”。
她念着我是如何刻意挑选尼禄·罗米斯那张最阴郁的照片,如何编造他“眼神中闪烁着非人邪恶”的细节,如何“引用”根本不存在的神秘学专家的话,将他与灾祸强行联系起来,如何煽动公众的恐惧和仇恨……
她怎么知道?!这些细节,有些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她到底是谁派来的?是那些矿工的穷鬼家属凑钱请的?还是那个工程师的遗孀?或者是……尼禄·罗米斯本人?不,不可能,那个废物哪有这种本事和胆子!
“你到底是谁?!”我在心里疯狂嘶吼,试图用眼神表达我的愤怒和质问,但眼前只有黑暗。“是不是处刑人的头子?说话!藏头露尾的鼠辈!”
她无视我。完全地,彻底地无视。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一个只需要被动接收判决的物件。她只是平静地、毫无感情地继续念着,我的每一桩罪行,每一件肮脏的交易,每一个因我而破碎的人生。
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腔里积聚。她凭什么?!她算什么东西?!一个不敢露脸的贱人,也配审判我玛德·怀特?!
“……你会后悔的!等我出去!我要让你生不如死!你和你背后的人,一个都跑不了!奥莱斯的法律会制裁你们!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是恐怖行为!”我在脑中咆哮,如果目光能杀人,她早已千疮百孔。
终于,她念完了。那清单长得让我自己都感到一丝恍惚……我原来,做过这么多事吗?
不!那是他们应得的!弱肉强食,这个世界本就如此!我只不过是利用了规则!
寂静再次降临。然后,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内容却荒谬得让我想笑。
“玛德·怀特。接下来,你需要参加一个游戏。”
游戏?
“你将在镜头前,持续直播。每天,你需要念叨你刚才听到的所有罪行。每天,你需要诉说你参与这一切的真相,并咒骂你自己是十恶不赦之人,却凭借权势逃脱了惩罚。”
……什么?
我愣住了,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在开什么宇宙级的玩笑?让我自己咒骂自己?还要直播?疯了吗?!
“哈哈……哈哈哈!”我在心里狂笑起来,尽管嘴巴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你脑子被门夹了?还是看那些三流剧本看多了?让我做这种事?做梦!有本事就杀了我!你看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不是商量。”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是通知。”
通知?她以为她是谁?!
我还想再骂,但突然——
身上的所有束缚,瞬间消失了。
手腕脚踝一松,嘴里的布团也被抽走。我猛地获得自由,因为长时间保持跪姿而麻木的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同时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周围,看清那个该死的女人的脸!
光……微弱的光线渗入眼帘。
但下一秒,我所有的动作和思维都僵住了。
光,来自四面八方。无数个光源,映照出无数个……我。
镜子。目光所及之处,上下左右,前后,全都是光滑如冰面的镜子!无数个惊恐、狼狈、头发散乱、嘴角还挂着口水的我,正以同样的表情,从每一个角度回望着我!
这是一个……由镜子构成的密闭空间!一个无限反射的地狱!
“啊——!!!”我终于能发出声音,第一声就是失控的尖叫。“放我出去!你这变态!疯子!!”我发疯似的用手捶打面前的镜墙,用脚踢,用身体撞!
但镜子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只有无数个我在做着同样徒劳可笑的疯狂动作,它们的尖叫声也仿佛叠加在一起,从四面八方涌来,刺穿我的耳膜。
“没用的!放我出去!你要什么?钱?我可以给你很多钱!比我背后的人给的还多!十倍!一百倍!”我对着空气嘶吼,试图谈判。
没有回应。只有无数个绝望的我,在镜子里对着我嘶吼。
时间又开始流逝。我不知道过了多久,饥饿和口渴开始折磨我。就在我几乎要虚脱时,一面镜子下方突然打开一个小口,推进来一盘东西。
那是什么?一眼看去,就是一团糊状的、看不出原貌的食物,旁边是一杯清水。粗糙,廉价,像喂猪的泔水!
我是玛德·怀特!我吃的是顶级餐厅定制的美食!我喝的是百年窖藏的魔药红酒!你竟敢给我吃这个?!
“拿走!我不吃!饿死我也不吃!”我尖叫着把盘子踢翻,食物溅得到处都是。清水也洒了,渗入镜子之间的缝隙,消失不见。
饥饿感像火烧一样折磨着我的胃。口渴让我的喉咙如同沙漠。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小口再次打开,推进来同样的食物和水。
我盯着它,胃部痉挛着,发出痛苦的呜鸣。尊严在剧烈的生理需求面前,开始动摇。
最终,我屈服了。我像条狗一样爬过去,用手抓起那团冰冷的、毫无味道可言的糊状物,塞进嘴里,艰难地吞咽。又捧起那杯清水,一饮而尽。屈辱的泪水混着食物一起咽下肚。
吃完后,愤怒再次爆发。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咆哮,咒骂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咒骂这一切!
但镜子里的无数个我,也同样对着我咆哮,咒骂。
然后,那个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不知从何处再次响起,回荡在这个镜中地狱:
“直播一直在继续。奥莱斯的无数民众,正在观看你此刻的……表演。”
……直播?一直?我的吃喝拉撒……我的疯狂……我的丑态……全部被直播出去了?!
“不!!!停下!关掉!关掉它!”我崩溃地捂住耳朵,蜷缩在地上,但镜子里的无数个我也同样蜷缩着,她们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和羞耻。
两天?还是三天?我在嚎叫、崩溃和短暂的昏睡中度过。恐惧终于压倒了愤怒。我知道,她是认真的。她真的在做,而且有能力一直做下去。
绝望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该怎么办?
那个声音的要求,再次浮现在脑海。
“……每天,你需要念叨你刚才听到的所有罪行……诉说你参与这一切的真相……并咒骂你自己是十恶不赦之人……”
像一道冰冷的指令,植入我混乱的大脑。
一开始,我只是机械地、小声地嘟囔,仿佛这样就能满足那个恶魔,换取一丝喘息。
“我……我编造了明星绯闻……”
“我收了钱……黑掉了那个工程师……”
“矿难……我说了谎……”
“我是……十恶不赦的人……我仗着有靠山……逃过了惩罚……”
镜子里的我,也同样在嘟囔着,眼神空洞。
说着说着,某种诡异的变化开始发生。重复的次数太多了,多到这些话仿佛不再是外来的要求,而是从我内心深处自然流淌出来的认知。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不断忏悔的女人,忽然觉得……她说的好像没错?
我好像……确实做了很多坏事?
我好像……确实不该逍遥法外?
我好像……真的……是个罪人?
不!不是这样的!我是玛德·怀特!我是王牌记者!我……
镜子里那个女人的眼神变得陌生,她看着我,仿佛在控诉,在谴责。
“你是罪人。”她(我)说。
“你罪有应得。”无数个我一起说。
“我是罪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附和,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惧的麻木和认同。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也许很多天。时间彻底失去了意义。
眼前的镜墙忽然无声地滑开了。
光,稍微亮了一些。我看到那个银发少女站在那里,依旧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冰冷的轮廓。她身边站着那个紫色头发的女仆。
而我,几乎是本能地,朝着光亮的方向爬去。我的身体虚弱不堪,眼睛因为长期处于单调环境和微弱光线下,只能感受到模糊的光影和色块。
一个冰冷、结构简单的金属装置,被放在我面前的地上——那是一个小型断头台的模型,闪着寒光的铡刀被一根绳子拉起固定着。
那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诱导:
“你是十恶不赦的人。”
“对你的处罚,是斩首。”
这句话像最终的编程指令,彻底覆盖了我残存的、混乱的意识。
我是十恶不赦的人。
对我的处罚,是斩首。
我喃喃地重复着,眼神空洞,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扭曲的、得到解脱般的平静。
“我是十恶不赦的人……”
“对我的处罚,是斩首……”
我朝着那个断头台爬去,没有任何犹豫。我伸出颤抖的、肮脏的手,主动将自己的脖颈,安置在了那冰冷的、凹陷的砧板上。
然后,我握住了那根控制铡刀落下的绳子。
镜头,或许正对准着我这最后“虔诚”的忏悔。
我拉动了绳子。
冰冷的金属铡刀,带着一道完美的、决绝的弧线,骤然落下!
黑暗,永恒的黑暗,再次降临。
这一次,它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