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共乘一驾马车，狭小的车厢内只容得下他们并排而坐，萨西莉的手臂紧紧地贴在法兰身上，但两个人都生不出半点旖旎的心思。
因为这样实在是太热了。
此时正值盛夏时节，车窗外的阳光如同暴烈的君王，每一缕光线都是他的利剑，扎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生疼。
而车厢内更是无异于蒸笼，法兰和萨西莉这样紧靠在一起，彼此都能察觉到对方的汗水在流淌。
“热死了！”萨西莉用手掌给自己扇风，毫无淑女形象地拉开领口，任由黑色的蕾丝边内衣露在外面，即便如此她还是抱怨连天：“法兰，你就不能用你的魔法想想办法吗？比如把自己变成一座冰雕什么的？”
“我那是魔法又不是魔术。”法兰哼了一声，虽然他同样感到炎热，但作为在北境沙漠中待了整整五年的人来说，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温度：“就像剑客不会用自己的剑削苹果一样，我同样不会用魔法来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萨西莉向来是个会把心情摆在脸上的人，她捧着下巴一副对法兰很失望的样子：“没想到魔法原来是这么不方便的东西。”
法兰无话可说，其实他之所以不愿意施法的主要原因还是和元素君主有关，毕竟整个诺门格城区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越是强大的魔法师就越不能随意施法，而法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程度的魔法会被那家伙探测到，所以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要杜绝一切不必要的施法。
一但再引来奥伦索斯就麻烦了……法兰可不觉得每次都能运气好到遇上默林传承魔导师替他解决问题。
让法兰略感意外的是，萨西莉竟然一路带着他出了城，马车沿着平整的大路行驶半小时后又转到了一条崎岖小路上去，最终在一片草地上停下。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法兰下了车，左右环顾一番，这里应该是靠近诺门格附近山区的森林边缘，没过脚踝的草地郁郁葱葱，如果是野餐的话倒算得上是一处佳地，但除此之外并没有找到任何值得他这么大老远赶来的东西。
“还没到呢，前面的路马车过不去，咱们得自己走一截。”萨西莉说。
“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么偏僻？”法兰微微皱眉：“你要是敢耍我的话，我就……”
“你就怎样？”萨西莉冲法兰挺了挺胸：“法兰，你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你要是有胆子对我做点什么的话早就动手了，你这家伙在对待女孩子的时候比小男孩还要无害。”
法兰叹了口气，他确实没什么好办法能对付这样的女流氓，所以只能跟着萨西莉继续行程。
二人逐渐深入了草地边缘的森林，这里树木葱郁，即便是阳光也只能偶尔顺着叶隙洒落几点光斑，森林中特有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温度倒是因此骤降许多，一下子变得凉爽起来。
直到这时法兰才发现他和萨西莉竟然并不是这片森林唯一的来客，在林荫之间还有不少人在行走，他们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粗麻衣衫，唯一的特点是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小小的花篮，里面装着的白色菊花和风信子轻轻摇晃，沿途留下些许清幽的香味。
法兰愣了片刻，接着忽然明白了萨西莉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看样子你已经猜到了吧？”萨西莉只看法兰的表情变化就知道他已经知道了真相，她轻轻地说：“一年前北境战败的消息传回帝都，曾一度引起轩然大波，自雷尔斯帝国建国以来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惨败，整整七万大军在斯卡亚特人的奇袭中被全歼，对方在营地中放了一把大火，将士们因此尸骨无存……”
法兰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萨西莉行走，这些事情根本不需要对方来说，没人比他更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
“可消息来得快去得更快，七万人的死亡对于远在帝都的贵族们来说只不过是战报上的一个数字而已，雷尔斯帝国依然拥有全大陆最强的军事力量，这件事并不会对他们造成丝毫影响。虽然原本还有人吵嚷着要论过分责，严厉惩罚北境的军官，但随着北境的一位军团长将责任一肩担下之后，大家就更没有理由再提及此事了。”萨西莉看了法兰一眼：“时至今日，大部分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它只会成为史书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细节……然而对于当事人来说，北境之败却没那么容易被遗忘。”
法兰仍然沉默，脸色没有变化，但五指却渐渐捏拢，直至骨节泛白。
此时两人已经抵达了终点，在森林的深处有一片空出来的草地，一块黑色的方尖碑静静地伫立，碑体上光滑无字，下面却叠放着大片白色的花朵。
“北境战败被视为雷尔斯帝国之耻，高层极力淡化此事，到最后彻底避而不谈，所以那些牺牲的战士们不仅没有成为英雄，反而被当作耻辱的象征。”萨西莉指着那块方尖碑说：“那碑是我立的，用来缅怀这些战死沙场的英烈，渐渐地它变成了家属们吊唁逝者的地方……遗憾的是我不能在上面刻录碑文，否则可能会被警部追究责任。”
“你做得对。”法兰站在空地的边缘，远远地望着那块方尖碑，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我替那些死去的将士们感谢你。”
“法兰，至今仍然记着那件事的人不止是你啊。”萨西莉说：“每个在大火中丧生的将士都来自不同的平民家庭，那场惨败让这些家庭失去了自己的兄弟、丈夫、儿子和父亲。他们原本期待着家里的男人们在前线建功立业，最好能被授予爵位改善生活条件，可残酷的事实是他们绝大多数人连一具完整的遗体都无法见到。”
“是我的错。”法兰说。
“作为指挥官，你理应承担责任，而你也确实这么做了。但那场战败十分可疑，它的许多细节都经不起推敲，这说明还有另一个人也需要为此付出代价……但那人却逍遥法外，由你独自一人承受这份愧疚，这不公平。”萨西莉说：“所以你有多自责也就有多痛恨那个促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回到诺门格不是因为厌倦了战争，你是在赎罪，也是在复仇。”
法兰一愣，他可从未跟萨西莉提到过自己返回帝都的真实理由：“你怎么知……”
“我说了，咱们是什么关系？”萨西莉微微一笑，冲法兰眨了眨眼睛：“从你返回诺门格的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你想做什么，因为我认识的那个法兰绝对不是一个会选择逃避的人。”
“小看你了。”法兰干笑一声，然后脸色微肃：“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别插手。”
“这从来就不是你自己的事。”萨西莉却摇了摇头，她指了指那些在方尖碑前放下花朵的人们：“你以为这个世界上渴求公平的人只有你一个吗？在看到这一幕之后仍然愿意置身事外的人或许有很多，但绝对不是我。”
法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向来把北境之败视为自己的重担，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所以当初也没有对萨西莉坦白，却没想到她也在追查这件事。
法兰想开口劝阻萨西莉，权力场是个危险的地方，任何人涉入其中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考验，而这些考验中绝大多数都相当致命。
但最终他却什么都没说，他了解萨西莉，这是个一旦作出决定就绝不回头的女孩子，若非如此当初在隆基港时他也不会和她成为挚友了。
“你要谨慎行事，凡事多和我商量，不要自作主张。”法兰只能改口这样说：“我失去的人已经够多了，女流氓什么的还是要活的才有意思。”
“说谁女流氓呢？”萨西莉一拳捶在法兰的胸口，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小小的虎牙清晰可见：“那你这就算是答应我加入对北境大败的调查咯？以后可别再瞒着我一个人努力了，独自背负重担的男人虽然很帅，但也很傻。”
“我说我不答应有用吗？”法兰无奈地说。
“当然没用。”萨西莉歪了歪头：“别忘了当初你、我还有赫里的誓约。”
“永世相守，永世相望。”法兰伸出拳头说，他甚至还记得誓词。
“不负初心，风雨同行。”萨西莉显然也记得誓词，她也伸出了手。
一大一小两只手握拳相对，时光像是在这一刻倒流，一切又回到了五年以前隆基港的某个夜晚，仿佛什么都没改变过。
法兰和萨西莉相视一笑，这个世界不断在变化，但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在这个瞬间他们都无比坚信这一点。
或许也正因如此，时隔多年以后法兰才意识到为什么在当时自己会忽视掉诺露尔那声若有若无的冷笑。
————— 第一卷 无名者的墓碑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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