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呜……”
万肃效行比干之举惹出的血淋淋现场那是极度血腥，骇得诗诗忍不住低低地尖叫过一声。
这模样，正常人看了多半都承受不住。
不过小姑娘还是向着米达尔喊出声来：“药、药……”
她的伤药还在米达尔身上。
“不必……了……”
可是在米达尔动手往怀里取药之时，万肃轻轻动作了起来，挂住了他的手。
这汉子被鲜血浸润的嘴角微微一扯：“没救了……让我……”
然而这次，话没说完，万肃身子一僵，手已经软软地垂了下去。
心脏被捏到破碎的状况下，万肃胸前的血液不是流出来的，而是直接如同有人在装满了水的气球上刺了个口子那样，鲜血在压强的作用下直接喷射到半空中，再远远地落到数米外。
如此恐怖的血液效果下，只是短短数秒时间，万肃的失血量就超过了上千毫升。
接下来，就该是大脑缺氧，意识昏迷，失去对身体控制的局面了。
然而……
“师父！师——”
米达尔抱住万肃渐渐冰冷下去的身躯，凄厉地嘶喊出声。
可也就在他的哭嚎中。
“你还……鬼叫……什么……”
万肃细若蚊蚋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米达尔惊喜地抬起头，眼睛仅还能眯起一条缝隙来的万肃目光浑浊地看着他。
那眼神，与死人，可说是没有任何区别。
但他确实还活着。
也许是这片奇异的土地带来了一点点濒死加成的结果吧。
“把我……放过去吧……”胸前诺达的伤口处，万肃血液的那壮观的飙射已经渐渐减小为了流动，失血过多，他此时说话的力气都像是从灵魂中挤出来的，满是虚无缥缈的感觉，“我可……没异能……还是……抓紧点……”
“咕……”
米达尔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声响。
他也不再说话，只是与迪蕾雅对了个眼神，两人共同抬着万肃灯尽油枯的身体朝着“黑火”的位置靠近。
万肃是确确实实没有异能的普通人，现在他若是死去，也不知到时候能否稳固住自己的灵魂，然后再走进那燃烧的死之传送门。
只能抢在之前先尽可能靠近再说了……
“这里……就行……你们……把我扔……进去……别去碰……”
临到黑色火焰的边缘，万肃轻微地道出这句话，米达尔两人含着泪点头照做，将他的身体扔向了火焰中心。
奇异的是，在万肃的身体落地之时，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响动。
那黑色火焰似若床垫一般柔软地托住了他，接着……
燃烧！
“呃啊啊啊——”
痛苦而激烈的惨叫声中，安易等人也只能眼睁睁在外看着万肃的身体逐渐褪去了色彩，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
就如若此前那塞恩同学一样。
“师父……”
在米达尔抿着唇的低低呼唤声中，万肃的喊叫被逐渐拉长，变成了一种古怪的腔调。
直到某一刻……
“这感觉……还真是挺古怪的啊。”
万肃平静的话音在这一刻突兀地取代了他此前的惨叫，回荡在众人耳中。
安易等人也这才如梦初醒般惊讶察觉，万肃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已经变得半透明起来的靛青色魂体。
黑色火焰如同锁链般缠绕在他浑身上下，看得米达尔忍不住伸出了手：“师父……”
“不要过来！”
万肃猛地低喝出声，这才止住了米达尔下意识前移的脚步。
万肃面色一缓。
“我好不容易才满足了这玩意儿的胃口，你就别再来凑热闹了，阿米。”
他笑了笑。
“大概到我们最后的时间了……你还想说什么？”
米达尔深吸一口气，他站在原地，神情比起刚才有些恍恍惚惚的样子好了许多。
“我不理解，师父，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他摇摇头，“我们……我们去附近抓人过来不行吗？刚才跑了那么多阿三，我们去找的话总还是能抓回来一两个，为什么非得是你……”
“问题不在这里，阿米。”万肃呼了口气，“这是我的选择。”
诗诗闻声一怔，悄悄看了安易一眼。
万肃的这句话，就令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好几个月以前，在曲凝薇那家荒野求生旅店里，安易倒在她怀中时，向着自己露出的那副笑容。
当初来不及对安易的话思考太多，但现在……
作为曾经被他选择了的对象，诗诗觉得心里又有了新的感触。
有点，胀胀的……
而另一边，米达尔却似乎落入到了她曾经的状态，面对突**况有些反应不急，更难去细想。
他低着头：“我不理解……”
“我知道你不理解，你还年轻，虽然经历过不少事情了，但还不够。”万肃轻轻摇头道，“你啊，从小时候开始，就总是需要我直接把事情说给你听，这样你才能明白过来。其实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需要用语言去描述的东西，语言就像是标点符号，用得多了，读起来是简单了，但也会影响你读懂长句子的能力，你……得学着自己去理解那些隐藏在沉默中的意思，以及那些人沉默着做出选择时的决心。”
“可我要怎么去想那些啊？！现在师父你……我……”
“呵……所以我说，你还差得远啊……”万肃倏地地笑出声来，“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可以理解你，就是因为你的思想还很浅，想法还很简单；但随着你慢慢经历足够多的事情，我也会慢慢地看不透你、搞不懂你。到那一天，你也将真正地成熟起来，成为一个我看不懂的人，同时，也成为能独当一面的男人……”
他低头看了看。
“只可惜，我似乎看不到那一天了……”
“我……”
“想哭就哭吧，孩子，泪水不能立刻帮你成长，但它能让你记住一些事情，帮你在未来寻到勇气，去做出那些以前不理解也不敢做的选择。”
万肃的身上，那黑色“火焰”眼神形成的锁链，已经再一次活动了起来，紧紧地缠绕住了他。
但他浑不在意，只是与米达尔继续道。
“到那个时候，就该是别人无法理解你做出的选择了。”
说到这里，万肃笑了笑。
他目光落到正扶住米达尔，一下下在米达尔后背上安抚着这孩子的迪蕾雅身上。
幽幽一叹。
“阿米啊，其实我很羡慕你。”
米达尔抬起头：“羡慕……？”
“是啊，羡慕。因为漫天星辰闪耀，其中有着仅只属于你的光辉，但……却没有一颗与我为伴。”
在最后的时光中，万肃更在意的，似乎更多的是那些平常他不曾去言语的事物。
他目光深邃地眺望向远方的虚无之中，那目光很沉，像是要跨越时光去看到什么。
就如同他将要做到的事情一样……
黑色的“火焰”再一次燃烧与跳动起来，徜徉在维度的夹层里，明明外表上没有任何变化，但在火焰自脚下渐渐收紧了他的身体后，万肃就是给了人一种眨眼间苍老过几十岁的感觉。
眼中也多出了几分不似人类的光芒。
他回忆了起来：“阿米啊，你的性子该稳稳了，不要再这么急躁了。”
“我……好的……”
“呵，这次我是认真的，你就跟你父亲一样，总是遇到什么事情以后就会不管不顾地去做，像这次跑来了龙夏一样……还记得你父亲的口头禅吗？‘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低语中，万肃的目光再一次望向米达尔与迪蕾雅那边，慈祥得像个在床头与孙辈讲着故事的老爷爷。
“有干劲是件好事，但其实世上有很多不必要的事情，而且这些事，往往只有在我们失去过什么东西以后才会明白。‘愿意以自己的一切为代价’、‘宁愿舍弃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也在所不惜’……这些话，还是留到你真正失去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以后再去说吧……”
他唏嘘的感慨声勾得诗诗一下子愣了愣。
小姑娘想起了万肃不久前的自述。
想起了那个与他共同不惜一切去追寻着自由，但又倒在了自由之下，只能活在他一个人的回忆当中的女孩。
便不禁望着万肃，心头颤了起来。
在闪耀的群星之间，总有黯淡的矮星存在，它们隐藏在星河极彩色的阴影中，收敛了自己的光芒。
但在曾属于它们的久远时光中，这些星星，是见证过怎样瑰丽壮阔的奇迹呢？
同时……
它们，又失去过什么……
围绕在死门旁的众人，此时都陷入到一阵难言的沉默。
“……师父。”最后，还是米达尔先开了口，“死……不可怕吗？”
“不可怕。”
万肃嘴角勾了勾，却是道出了与小姑娘回来寻找安易之前有些相似的话：“对常人来说，只有想死与不想死的分别。唯独亏心的人会害怕死亡，因为他们害怕死后真的会有人来清算他们生前尚未偿还的罪孽。”
安易低低地开口：“所以你不担心，是吗。”
“是啊，所以我不担心。”
明明那漆黑“火焰”已经缠绕住了他自胸口以下的所有部分，如同自九幽深渊中挣扎而出的恶灵鬼手那般，在将他无法反抗的灵魂一点点拽入那诡异而不可名状的零维世界中。
但这一瞬，万肃的身影，却显得十足伟岸挺拔。
他望着继续缠绕向自己手臂上的“黑火”，无畏又洒脱地一笑。
“毕竟，我可是将要拯救两个世界的英雄啊。”
那漆黑“火焰”一点点地向上，一点点地将万肃吞噬其中。
万肃的眼神中透出几抹恍惚来，显然意识已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但也就在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拖入那深渊般黑暗中去的瞬间。
万肃陡然睁开了眼。
“洛……”
满是寂静的当下，他所呼唤的字眼清晰无比地传入到安易等人的耳中。
“师父……？”
米达尔一脸的不解与迷茫。
跟在万肃身边学了这么多年，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师父认识哪位叫做“洛”的人。
不过现在，万肃似乎也已经听不见米达尔或是其他任何人的声音了。
这汉子的目光从惊骇的诧异逐渐转为柔和，一时间里，他竟似是将来自那零维“黑火”的力量完全压制住了般，一点点将自己本已被吞噬了的右手抬了起来。
“啊……这样啊……”
如若面前有什么人在与他说着话一样，万肃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来。
“那，真是抱歉啊……明明我答应过你，要一起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的……哈哈，是啊，这个世界其实一点也不像我说的那样美好……”
他悬在半空中的手，像是在抚摸着什么一般。
“嗯，好的，就让我们一起去创造吧……这次我不会食言的，我不会再辜负你了……”
“安易……”
旁边，小姑娘悄悄偏过头来：“大叔他……是产生幻觉了吗？”
“也可能是因为快要死了，所以看到了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吧。”
对上诗诗的目光，安易温和地笑了笑。
他多少是能理解的。
在人世间踽踽凉凉地独自彷徨这么多年，遇到那么一两个不曾遗忘他，也不舍得自己一个人去到天堂的孤魂野鬼，那也是挺正常的事情吧？
就算是幻觉也没关系了啊……
心头的感慨间，那面的万肃，终于是朝着他们转过头来。
他在笑着。
笑得像个孩子。
“我看到她了……”
安易微微颔首。
“……她变老了吗？”
“老了，成熟了，但还跟以前一样漂亮，声音也一样好听……呃……”
说到一半，万肃又偏过了目光去。
表情看上去有些赧然。
“第一次？我以前没说过吗……本来就很好听啊……”
自言自语也似的话语中，万肃骤然一怔，像是在那条本该一去不回的青春之河溯游而上般，他露出了老男孩似的灿烂笑容。
“我就说嘛！我明明说过的，在很久很久之前……”
而后闭上了眼。
跨越过时光的隔阂，他想起曾经某个夜晚的集中营。
在那光芒无法驱散黑暗的黯淡角落，一男一女两个遍体鳞伤的孩子依偎在一起，有谁用着生疏的异乡语言，将那人最爱的歌来轻轻唱……
“以后，又能听你唱歌了。”
回味着那些岁月没能夺走的记忆，他轻轻说道。
在这一刻，已经久久没有动静的黑色火焰骤然翻涌而起，就像是蚂蚁在吞噬人类一般，完全覆盖住了梵天的灵躯。
“师父……”
米达尔下意识地呼喊出声。
而万肃也向着他将脑袋转了过来，仅余下没有被“火焰”吞没的脸上，淡淡地与米达尔，以及他身边的迪蕾雅露出了一个笑容。
“替我跟你爸说声谢谢，还有……”
稍微的停顿之后，万肃那已经布满黑色“火焰”的左手上，缓缓地从正中间立起来了一根手指。
——从那满意的笑容来看，他似乎，早就打算这么做一次了。
“再见了，拖油瓶们。”
在万肃留下这不雅的手势，以及今天第一次遇到米达尔时说过的评价作为自己的千古绝唱后。
一瞬。
又似乎是好久。
连带那些缠绕住他的黑色“火焰”一起，万肃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消失得干干净净的。
大地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就似乎有些人与物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咕……”
失意地明白到这并非是再见，而应该是永别的时刻，被一种压抑的情绪支配着，米达尔颓然得甚至有些站立不稳了起来。
但旁边有只手伸过来扶住了他。
不是跟他同样处于失神当中的迪蕾雅。
是颜岚。
“别这副样子了。”对上米达尔的目光，颜岚摇摇头，“直到最后，大叔他都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你，他应该不是为了想看到你哭哭啼啼的模样才这么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