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呃，我知道拜托刚认识的凡人这种事，有点厚脸皮......”
那一天，李艺杨被一阵不可思议的歌声吸引，窥探井底。小女孩模样的神明发现她拥有天眼之后，泪眼汪汪地如此说道
“......能不能请你摘一朵花给我? ”
位于铜家桥附近的这座山拥有恬静的山林，对于李艺杨而言，是个能够为心灵带来平静的好地方。
上了高中以后，她时常远离都市的尘器，独自造访此地。
待在山林流水都祥和微笑的这里，让她感到既安适又自在。
“听、听说外头已经是春天，如、如果你能替我摘一朵春天的花过来，我会很开心的。我、我想看看春天!”
李艺杨困惑地凝视着腰部以下全泡在水中、踮着脚努力恳求的神明。
“我、我无法离开这口水井，所、所以不知道外界是什么模样......我已经待在这里一千多年了......”
“......你一直独自待在这里?”
李艺杨总算开口问了这个问题,外貌稚嫩的神明开心地抬起头来。
“对，我的使命是在这里减削凡人的悲伤，为他们流泪。”
泪眼汪汪地仰望着李艺杨的她不像神明，倒像个真正的小女孩。
“呃，所以......你能不能替我摘朵花......”
当时，李艺杨连一句话也没回答，便离开井边。
她不是不愿意，也不是拒绝。
只是太过惊讶、太过困惑，所以一反常态地手忙脚乱。
她没想到从前只能远观的神明，居然会拜托她帮忙。
而且，她不知道原来有神明独自待在幽暗的水井里，减消凡人的悲伤，替凡人哭泣。
——孤伶伶的。
李艺杨在离水井有段距离的竹亭旁呆立了好一阵子，整理混乱的脑袋。
从小就遭人敬而远之的她，早已经习惯独处。
而那口水井中的神明，也是独自度过漫长的岁月。
她并没有为了无法离开水井而哀叹，只说她想看看春天的花。
不久后，井中又传来细微的歌声。
人、虫、兽。风、雨、光。
奔驰、奔驰，奔过原野，奔过天空。
生活、生活，与树共生，与花共生。
哀伤往日的泪水，由我代流。仰望圆圆的天空。
回想你的笑容。
李艺杨转过身，奔向竹亭之外。
她发现在小路旁绽放的小小紫花地丁，略微迟疑过后，说了声“对不起”，并温柔地摘下它。
接着，她返回井边，但来到水井前又开始迟疑。
她一直极力避免与人交流，所以在这种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拿着紫花地丁的手，因为情绪高昂与紧张而微微颤抖。
不久后，女神发现从天而降的紫花，露出了比可爱紫花更加惹人怜爱的笑容。
当李艺杨偷看到那个笑容时，她觉得自己心中冻结的部分似乎产生些许热度，觉得她似乎是代替长久以来忘了细微情感的自己在微笑。
这是向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神灵消失的李艺杨，送给神明的第一个小礼物。
“李艺杨！”
刘叶集踩着沙粒，跌跌撞撞地向前，经过竹亭，又往前跑了一段路，才在往左可望见山顶的柏油路上抓住李艺杨的手臂。
“等、等一下!”
即使隔着制服外套也感觉得出有多么纤细的手臂，让刘叶集略微慌乱地吐了口气。
二月的风吹在暴露的脸颊上，又冰又冷。
被拉住的李艺杨停下脚步，背对刘叶集，颤抖着肩膀喘气。
她把手放在胸前，每一呼吸，乌黑的直发便随之摇曳。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刘叶集一面喘气，一面开口说道,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没再健身以后，体力变得多么差。
“不过，我第一次窥探那口水井的时候，看到夹在石缝间的荠菜花，就感到很纳闷。”
井神明明无法离开水井，井里怎么会有‘外界’的花?
“那是你送给她的......”
刘叶集带着某种程度的确信，望着李艺杨的背影。
“你让她看见了外面的世界。”
身在井中的井神，原本只能看见井口裁切而成的圆形天空。
李艺杨为池搜罗这些平凡无奇的小花，让她知晓季节的变化，让她看见这些虽然短暂却美丽绽放的坚强生命。
李艺杨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依旧垂着视线在调整呼吸。
刘叶集缓缓地松开手，她则轻轻将手放到刚才被刘叶集握住的右臂上。
刘叶集望着她，尽可能地柔声说道:
“......我们合力把她拉出来吧?你们不用一个在井里、一个在井外，可以一起并肩欣赏外面的世界。”
刘叶集不明白刚才李艺杨为何逃也似地跑开。
换成他是李艺杨，一定衷心欢迎井神来到外面的世界。
不久后，李艺杨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依然没有转头看向刘叶集，只是喃喃说道:
“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了。”细若蚊声的声音空洞地响起。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送花给......”
她侧过身来，脸庞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白皙，宛若冻结似的。
“为了什么......”
刘叶集确认似地反问。
李艺杨向来沉默寡言，刘叶集必须谨慎地揣测她的语意。
“你的意思......你不想让井神出来？”
刘叶集可想起追问井神“你想出来？”的李艺杨。当时刘叶集就感到纳闷，她们显然已经见过许多次面，为何刘叶集完全不知情?
不久后，沉默不语的李艺杨摇头否定，她澄澈的视线流向左手边的平滑山脉。
只见鸽乐山拥抱着针叶林，沉浸于深绿之中。
“......小井没有错。
李艺杨用白皙的手掌抓着自己的制服胸口。
“......错的是我。”
说出这句话时，她冷若冰霜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活像断绝了七情六欲一般，只是淡然地眨眼。
然而，刘叶集似乎看见她的脆弱,看见沉默寡言又不苟言笑的她故作坚强。
“不，呃，那个情况下有谁错了吗?”刘叶集困惑地抓头。
“今天......你也带了花来看她，对吧？”
听见刘叶集的话语，李艺杨的视线停留在那些绽放于道路旁草丛中的阿拉伯婆婆纳。
刚才她摘下来带往水井的，就是这些小巧可爱的蓝色花朵。
“我本来以为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小井......”李艺杨宛若在独自。
“或......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她以右手用力抓着制服，活像把锐利的刀子刺入自己的胸口一般。
听见井神说她想离开水井时，这个问号突然在她的心中抬起头。
那是心底深处早已隐约发现，她却刻意忽略的负面感情。
为了看不见外界的井神，李艺杨不时摘花送往水井，但那真的是为了她所做的事吗?
李艺杨眨了眨冰冷的双眼，表情丝毫未变。
或许她只是为了抚平自己的孤独，才创造一个美丽的世界，利用井神达成自我满足的目的。
或许她只是为了替拥有天眼的自己制造存在的理由，才接近井神。
或许她只是借由送花、描述外面的世界来支配她，满足自己的独占欲。
这些话语不断从胸口内侧冒出来。
在水井前不期然地与这些疑问对峙时，李艺杨一时之间无法在心中找出答案。
即使她加以否定，怀疑的话语依旧不断浮现。
活像在美丽纯真的女神面前现出原形的怪物。
“......所以小井才不跟我说......”
或许温柔的女神早已发现她狡猾丑陋的感情,才没对她表明离开水井的心愿。
对李艺杨而言，井神离开水井，便意味着她一手创造出来的世界将随之崩毁。
唯能够联系水井内外之人的角色，将因此被夺走。
或许井神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一一
“不，我想应该不是。”
听到刘叶集这句十分简洁又颇为肯定的话语，李艺杨错愕地眨眼。
刘叶集微微歪着头，盘起手臂，以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说道:
“因为啊，如果井神真的察觉到你心里的纠结,根本不会说她想离开水井。”
以她的性格，即使再怎么憧憬外面的世界、即使差使前来询问她有何吩咐，她也绝不会说出这种伤害李艺杨的心愿。
从她插在石缝间保存的花朵仍然生气蓬勃这一点来看，李艺杨应该常来拜访她。
那个地方现在鲜少有游客到来，井神是如何看待定期带花来访的李艺杨，并不难想像。
“那个小不点虽说身材娇小，但毕竟是减消人类一半的悲伤、代替人类哭泣的女神，拥有钢铁般的坚强心灵。无论是人心的光明面或阴暗面，她全部都了解，才不会去责备或暴露别人的心思。”
追根究底来说,井神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李艺杨的孤独，因此，她岂会做出让李艺杨不再造访水井的举动?
“再说......”
说着，刘叶集凝视眼前的少女。
“我们是人类。”
刘叶集努力将话语送进不见情感的视线深处。
“软弱、狡猾、好逸恶劳、嫉妒、羡慕......拥有这类情感，是人类的天性。把这些情感表露出来，或是陷害别人、伤害别人，当然是不好的行为。不过，内心深处存在着这些情感，又有何妨?”
说着，刘叶集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在发疼。
不久之前，他才因为失去梦想、看不见未来而过着怠惰的生活。
他羡慕一帆风顺的王木良，并且为此责备自己，深深体认到自己有多么软弱。
然而，如今这样的他也能为神明贡献一份心力。
“我们不是光靠美好的事物堆砌而成。不过......追求美好,并不是坏事。”
听到这句话，李艺杨的眼神微微摇曳着。
“就拿送花这件事来说。
如果是出于伪善,我想你早就嫌麻烦，不再送花来了。”
但是她仍持续送花，这正是出于真心之故。
在李艺杨心中，确实存在着与井神见面的喜悦。
“所以，井神没跟你说她想离开水井，一定是有别的理由。不能拜托你，只能拜托差使的理由......”
刘叶集断然说道，最后又小声加了句‘应该是啦’。
毕竟这纯粹只是他的推测，没有直觉以外的凭据。
“......理由?”
李艺杨望着刘叶集，她的眼眸此时终于产生些许热度。
要问理由是什么，刘叶集也答不上来;不过，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井神为何不向李艺杨求助。
“李艺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在混沌的思绪之中，刘叶集拉出一开始的论点。
“这种时候，我们先把那些复杂的东西全都摆到一旁去吧!”
最关键的问题十分简单。
”你不想帮助长年在井里减消人类的悲伤、代替人类哭泣的她离开水井吗？”
听到这句话，李艺杨愕然地睁大双眼。
此时需要的，只有纯粹的心意。
“还有，最重要的是......”
刘叶集一面在脑海中描绘拼命仰望自己的小女孩，一面说道：
“能帮助她离开水井的，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