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又跌倒啦?」
连续输给南汐、不得不继续住下来的刘叶集，正在民宿的餐厅里静静吃着晚饭时，张小东抱着算术习题出现了。
「也不是跌倒，应该说是被摔倒......」
刘叶集一面啜饮菜汤，一面支支吾吾地回答。
继昨天之后，刘叶集今天又向南汐挑战好几次，但是南汐依然稳如泰山，只有刘叶集一个人摔得浑身是沙。
他本来以为比博弈取胜不难，但他再不想个办法，打工薪水全都会耗在民宿费用上。
「你还是老样子，只会从正面进攻，简直和山猪没什么两样。」
红普一面啃着丛刘叶集盘中抢来、当饭后甜点的日向夏橘，一面深深地叹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拟定了什么作战计划，谁知道一整天都只是横冲直撞......看来是我太过高估你了。」 红普感叹地摇了摇头。
「像山猪碍着你啦?」
刘叶集小声嘀咕拿走半的日向夏橘。 他用左手制止惊叫的红普，把橘子放进口中。
「是谁把你摔倒的啊?」
张小东自然没发现刘叶集和贪吃狐之间的攻防战，在刘叶集身旁坐下来，兴味盎然地询问。
「呃，该怎么说呢?这算是修行啦!修行。我和一个很强的人在对打，而我必须赢过那个人才行。」
「那个人那么强吗?」
「嗯，超强的。」刘叶集一本正经地说道。
「可是我赶着回家，得快点赢才行。」
他的打工班表已经排不开了。
虽然这座县城和这间民宿住起来很舒适，但是他的荷包越来越扁，实在伤脑筋。
面对口吐怨言的刘叶集，张小东灵机一动，打开他的战队图案铅笔盒，拿出一个绘有柳橙图案的小盒子。
里头应该是口香糖之类的小零嘴吧?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盒中内容物放在掌心上。
「我跟你说喔， 我们现在还是小小的一颗。」
「咦?什、什么意思?」
从口香糖盒子中出现的是一颗种子。
刘叶集只看过精米，因此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那颗种子其实是米。
「可是以后就会长大变强，所以现在不用心急。这是“袁”的叔叔跟我说的。」张小东珍惜地望着种子。「......“袁”的叔叔?」
刘叶集脑中萌生一种预感，喃喃反问。
莫非稻本所说「想变强的人」就是张小东?
刘叶集重新打量露出无邪笑容的张小东，做乎窥见张小东与南汐之间不为人知的情谊。
「可是我也没时间了，当然会心急啊。」
张小东小心翼翼地收起种子，嘟起嘴巴。
「我跑步的速度很慢，也不会爬树，而且猜拳猜输帮大家提书包的时候，没有多久手就开始痛。」
闻言，刘叶集忍不住笑了。
他对这种惩罚方式有印象，从前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常和朋友一起玩这种提书包提到下一根电线杆为止的小游戏。
「哎，不过，拥有想变强或想长大的心是一件好事。毕竟是男孩子嘛!只要变强，打架就不会输，也不怕被人欺负。」
在孩提时代，光是跑步跑得快，就足以成为英雄。就某种意义而言，崇拜大哥哥们、希望自己也快点变得和他们一样，是很健全的心态。
「呃，可是我不想打架啊。」
听了刘叶集的话语，张小东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头。
「我没叫你去跟人家打架，只是说变强就不会输......」刘叶集正要解释，却又猛省过来地抬起头。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想变强? 」
刘叶集一直以为是出于男孩的崇拜之情，莫非其实是有什么理由?
在刘叶集的询问下，张小东愣了一愣，极为自然地说道:
「因为变强就可以一一」
天亮前的庙宇一片幽静，似乎连茂密的树木及石头部屏气敛声。
且出前的冰凉空气混着些微潮水味，刘叶集脱掉布鞋，用脚捕捉冰冷的沙子，并凝视自己的掌心。
在成为差使之前，刘叶集以为这只手抓不住任何东西。
从社会框架中脱落，喜爱的事物也被夺毒，只能茫然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面对如此软弱无力的自己， 他很可怜。
——不过，现在有点不同了。
刘叶集静静握住拳头，确认这种想法。
现在的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深切地感受到：
即使是自己这双软弱无力的手，也能为别人尽一份心意。
正因为知道自己软弱，才懂得相互扶持。
……
「早安。」
南汐看见在斋田前等候的刘叶集，向他打了声招呼。
「大清早就叫我来，怎么了?我是无所谓，不过凡人不都会赖床吗?」
穿着平时的“袁”夹克前来的南汐不住打量一脸没睡饱模样的刘叶集。
「啊，因为我等不及了。」
昨晚刘叶集钻进被窝之后一直睡不着，便拜托红普约南汐出来。
现在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半，周围已经变亮，再过不久太阳应该就会升起。
「总之，先比一场吧!」
说着，刘叶集催促南汐进入地界线中。
「双方都准备好了吗?」
担任裁判的红普确认过后，刘叶集和南汐便配合着彼此的呼吸，把手放在开始线上，猛然冲向对方。
虽然刘叶集使尽浑身之力猛撞过去，但是南汐仍旧稳如泰山。
即使身体整个往后滑，重心依然保持稳定，没有一丝晃动。
接着，他又是推落又是拍打又是抓摔，转眼间就打倒刘叶集。
刘叶集想扫南汐的腿，却被他避开。
想反过来引他扑空而往后退开，却又被他识破，最后落得同样的下场。
「怎么?特地叫我出来，我还以为你想出什么一击必杀的绝招对付我，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嘛。」
刘叶集被摔出土线外，一面喊疼面起身，南汐则是扫兴地叹。
「你果然很强。」刘叶集面露苦笑，拍掉衣服上的沙子。很遗憾，他既没绝招也没战术。
「虽然我的力量已逐渐衰退，但毕竟仍是精灵，不会轻易输给凡人。我不是说过吗?要全力以赴。」
「是啊。」
刘叶集嘿嘿笑着，护着右膝走回土界中。红普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这样的刘叶集。
「我和你不一样，我很弱。不光是力气，我没有社会地位，脑筋也不好。虽然从前对羽毛球小有自信，现在却变成这副德行。」
刘叶集指着自己的右膝继续说道:
「不过，现在的我有了目标。」
刘叶集重新画下开始线。
南汐诧异地凝视着他，凝视着屡败屡战的弱小凡人。
「开始被指名当差使时，老实说，我很困感，也觉得很麻烦，不懂得为何会找上我。不过，如果这样的我也能派上用场、也有人需要，就算我对于历史和神明一无所知，我还是必须去做。」
这也是继承祖父的遗志。
虽然右膝依然疼痛，但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迈步前;果然为数不多，但是他用这双手抓住了缘分，也获得感谢。
这些经验毫无疑问地化为刘叶集的力量，而这股力量或许又可以称之为明确的助人意志吧。
「我是个平凡的人类，没有天眼、没有超能力，也没有任何......过看见别人有困难，总不能袖手旁观嘛!」
刘叶集一面确认脚下，一面卷起衣袖，笑着说道:
「我想，这和你的力量应该是一样的。」
「一样的……」
南汐一头雾水地复诵。
刘叶集拜托红普从头来过，和南汐再比一次。
刘叶集觉得自己就像和一面有弹力的墙壁对打一样，完全没有胜算:
「即使如此，现在除了继续挑战，别无他法。工想变强......」
刘叶集抓着南汐，挤出声音来说道:
「不只是为了打架变得更厉害，或是想给嚣张的人一点颜色瞧瞧。」
南汐的脚微微滑动，但他不发一语，一面抵挡刘叶集一面倾听。
「你认识张小东吧?他跟我说的。」
刘叶集重复昨晚张小东在餐厅里对自己诉说的话话。「变强，就能够保护别人。」
「保护别人?」南汐静静地轻喃。
「他是为了保护快出生的妹妹，才想要变强。」 听到这句话，南汐愕然睁大双眼。
张小东不是为了赶上大哥哥们，不是出于男孩常见的崇拜之情，而是源于一一他想保护即将出生的妹妹。
这种幼小哥哥的使命感。
瞬间， 刘叶集感觉到南汐重如岩石的身体突然变轻，犹如重心突然浮起的不安定感传到刘叶集的双手上。
刘叶集趁机抓住他的皮带，使尽浑身之力，从内侧勾他的脚。
看见这招初次奏效的攻击，旁观的红普忍不住探出身子。
在他的面前，南汐修长的身躯歪斜，背部整个落地。
「成、成功了……」
跟着倒在南汐身上的刘叶集气喘吁吁地撑起身子，滚到一旁躺下。
擦伤自然是不用说， 他的右膝和全身肌肉都发出哀号。虽然他也觉得真己有点卑鄙，但他说的是事实。
这是精灵和人类的比试，让他一点又有何妨?
「他是为了保护妹妹，才想变强啊......」南汐躺在地上喃喃说道。
同时，不知几时间升起的太阳，将境内的树木逐渐染成金色。
「你也一样吧?你强大的力量是用来做什么?不光是臂力，还有你身为精灵的力量，是甩来做什么?」
刘叶集在呼吸之间断断续续地问道。
「用来做什么......」
南汐缓缓坐起身子，呆愣地重复。
「嗯。你回想看看，稻子本来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南溪在口中反刍刘叶集的话语，突然间屏住呼吸。同时，某种物事在他的胸深处静静地进裂。犹如迎着朝阳绽放的美丽花朵般。
「......为了凡人......」不久后，南汐呆然说道。
「我是从土地神的斋庭来到凡间......为了让凡人免于饥饿与虚弱，帮助他们成长与茁壮，为了成为凡人繁荣的基础面对从体内泉涌而出的话语，连南汐自己也感到困惑，因而捣着胸口……」
「还有，为了成为生命的泉......」
刘叶集终于坐起来，重新盘腿坐好。
他的身上全是沙子，却觉得种清气爽。
土地 上的稻子结许多稻穗，让「称比博弈一直赢，是为此带给人类丰收，暴为了让这片土地免于饥饿，对吧?」
刘叶集对依然困惑的南汐说道:
「为了保护别人而想变强的心理，你应该是最明白的吧?」
听到这包话，南汐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
「我是最明白的......」
他拥有维系凡人生命的崇高稻穗之魂。
在凡人的身旁守护着他们的生活。
「如果你的力量衰退，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类看见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存在，我想那应该就是为了让你想起和人类交流的快乐吧?」
虽然刘叶集缺乏神道的知识，但是就他所知，神明和精灵是看不见也摸不着只能奉祀的对象，就算是神事，他也从没听过精灵会和人类一起比赛博弈。
还是过厌和人类交流?
听到刘叶集的问题，南汐缓缓望向自己沾满沙子的掌心。
过去遇见的许多人们的脸庞闪过脑海。
称他为南汐先生、对他露出笑容的邻居。
对他说「辛苦了」的农家熟人。
以及一看见他便叫着「“袁”的叔叔」 并跑上前来的小男孩。
「不， 我很喜欢。 」不久后，南汐喃喃说道。
「我很喜欢和大家一起聚在土地旁旁，热热闹闹地拍手喝采、比赛博弈，使出全力和凡人一起玩......」
曾几何时，他忘记自己的职责，也忘记自己悄悄参加神事的乐趣。
南汐晃动着视线，整理混乱的记忆，接着凝视刘叶集。「我想，谁强谁弱、谁赢谁输，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今年也能和人类比赛博弈、人类也能过富足的生活，才是身为大稻和精灵的你本最想保护的事物 ,对吧?」
听到这包话的瞬间，南汐愕然地瞪大眼睛。
同时，眼前的光景就像是初次见到的景物般，令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
映入视野的所有事物都散发着鲜艳的光彩。
每一片沐浴着朝阳的树叶、每一粒地上的砂砾、蓝色的天空、高耸的牌坊，就连空气也像是上了色彩一般。
过去覆盖眼前的暴风沙突然消失。
仿佛辽蔽视野的厚滤镜被移除一般，万物都在这个瞬间绽放出生命的光辉。
汲汲营生的昆虫因朝露而湿润、努力成长的嫩草。
以及，今天依然照常过日子的凡人。
「......是...原来如此...」
南汐呆呆眺望着这幅光景，颤抖着嘴唇说道:
「我想保护这个美丽的人间， 只要稻穗依然在的脚下继续闪耀。凡人便会孕育生命，代代相传。」
「为了保护凡人而想要变强的我，如今居然得要人类来告诉我这个道理，这......真是太滑稽了!」
不久后，南汐擦拭湿润的眼睛，带着自嘲的口吻说道。「有什么关系?至少这样一来，你又会期待玩博弈了吧?」刘叶集拍落沙子，站起身来，并朝南汐伸出手。「对了，比赛博弈头次输，你有什么感想?」
面对刘叶集这个问题，南汐惊讶地瞪大眼睛寻找着回应的话语，视线游移片刻，最后又忍不住笑出来。
「很懊恼，但是很开心。」
刘叶集也跟着笑了，南汐抓住他的手站起来。
看见他被朝阳照耀的身影，刘叶集宛如感到炫自似地眯起眼睛。
「嗯，我也很开心。」
那就像是在秋日沙沙作响，告知已然结实的金色稻穗一般。
……
言述之簿盖上了稻穗形状的朱印，刘叶集也离开县城。
经过约一个月后，县里按照惯例举行了御田祭，由市公所职员举办的单人博弈神事也圆满落幕。
虽然刘叶集很想去现场观赏，但是两晚的住宿费、全身上下擦伤的医药费，以及他忘记更换回程班次导致得自掏腰包的车票钱，使得他手头拮据，根本筹不出交通费用。
「他定在玩。」
无可奈何之下，刘叶集只能观看新闻网站上的单人博弈影片。
在独自演出拍打、被推开等动作的力土前方，正是配合着力土的一举动做出夸张动作的南汐。
「居然被拍得这么清楚......眼力好的凡人可会看见啊.....」红普窥探电脑画面，担心地动着耳朵。
「不过，他是故意的吧?应该会自己拿捏分寸。」
「但愿如此。虽然他想起了许多事，但是由于力量衰退之故，只要一松懈就会被人看见的问题并未解决。如果假扮成凡人，或许还不成问题......」
影片中，摔跤手被逼到土界边，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闪开的动作引得观众大笑拍手。
观众之中也有小学生，刘叶集忍不住寻找起张小东的身影。
他应该也在某处观赏这场神事吧。
「顺道一提，假扮凡人要像这样才对。」
红普踩着刘叶集的脚爬上桌子，用肉趾拍了拍电脑荧幕的一处。
「啊?咦?什么意思?」
红普指着一侧大声加油的老人。
老人穿着服装。
刘叶集还以为是前来炒热气氛的神社职员。
「我打赌赢了，出了一个自以为棘手的难题，要求他假扮凡人，谁知道他居然开开心心地上镜头......」
红普遗憾地摇头。
「我原本以为他会抗拒，没想到他竟然觉得很好玩，一口答......」
「咦?什么?什么意思?」
「这样根本成不了赌输的惩罚啊! 」
「这个老先生是谁啦!」
几天后， 刘叶集收到一封张小东寄来的信。
信中用小孩的拙劣字迹报告了御田祭举办的消息，以及先前给刘叶集看过的种子在袁“袁”专家的指导之下已经发芽、移植到装海水的桶里的消息。
等到秋天，那一定能够结出累累的稻穗吧。
附在信中寄来的照片上，是围绕着刚出生的妹妹、笑着合照的张小东一家人。
另张照片上，则是在种植着绿油油稻秧的斋田旁捕捉青蛙、满面笑容的张小东，以及温柔地注视着他的“袁”叔叔。
那是一幅虽然平凡无奇，却十分宝贵的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