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永恒
听到少女的话，夜星云含泪点了点头。
“那么从哪开始讲起呢……就先告诉你从小到大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吧。”
企鹅少女露出了邪魅的一笑，随后缓缓开口。
“是的——这个宇宙，是果壳中的宇宙；这个宇宙，是被创造出来的宇宙。”
夜星云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人都被震撼到无法动弹。
刚刚经历了死亡的威胁，并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死在了自己的怀里，现在又了解了如此爆炸性的真相……太多太多的信息与情感在夜星云的体内冲撞，此时的他感到自己的脑袋仿佛要炸裂了一般。
但是紧接着，夜星云却迎来了一种莫名奇妙的释然的感觉。原先种种复杂的感情，也都随着这股清流被逐渐冲淡。
“啊……”
经历了太多的夜星云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
随后，他问出了那个终极的问题。
“那么……宇宙之外……是什么？那个如神一般的存在为什么要创造这个宇宙？那个存在是程序员，还是无尽宇宙轮回中的上一个幸存的文明？又或者它只是一个高等文明，而我们仅仅只是它创造出来用来做实验观察的蚂蚁工坊般的玩具？”
面对夜星云这一长串发问，企鹅少女脑袋一歪，显得有些困惑。
“等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
“——我们的宇宙确实是被创造出来的，但并没有什么神明般的存在，也没有什么高级文明，我们更不是被创造出来的蚂蚁工坊里的实验品。”
“那我们……以及我们的宇宙……是什么？”
原本欢快的企鹅少女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落寞且无奈的神情。
企鹅少女将布偶兜帽向后摘了下来，接着缓缓走到了路边。她一挥手，眼前所有的景象都瞬间消失不见，就连夜星云怀里的林宇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他身上的伤口与肮脏的衣服也一并复原如初。
头顶的天还是夜空，脚下的大地并不是原先的车祸现场，而是某处不知名的高山山顶。
“我们的世界外面，并不是‘宇宙之外’，也没有什么‘宇宙外的存在创造了我们的宇宙’，而是……”
企鹅少女转身面向夜星云，并以凝重的神情望着他，就仿佛是在等他做好心理准备一样。
在愣了片刻后，夜星云明白她了意思。于是夜星云站起了身，以坚定的眼神回望向并地点了点头。
于是，少女深吸一口气，接着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黑洞。”
正当夜星云对少女的答案无比困惑之际，少女再一挥手，夜空中的群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占据了整片夜空的、让夜星云难以置信到发狂的震撼场面。
“这是我们这个宇宙外的影像。现在的我们……正处在黑洞的边缘。”
看清了夜空中那个巨大天体的瞬间，夜星云当场瘫跪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整个宇宙中最死寂、也是最狂暴的存在。
——那是一个超巨型黑洞。
围绕黑洞旋转的是闪耀着剧烈光芒的厚厚的吸积盘。而在吸积盘的最中心，则是死寂的、吞噬一切的邪恶的引力巨兽。
而在那漆黑未知最深处的，是时空的终结，万物的坟墓。
夜星云整个人都已被压倒性的震撼、恐惧、以及绝望感所冲溃。光是凝视一眼黑洞，他都感觉自己仿佛要被被拉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此时此刻，对他来说什么游戏的制作、曾经的梦想，甚至是林宇的死……这一切的一切在宇宙的真相面前，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正当他沉浸在强烈而复杂的情绪洪流中时，企鹅少女以稀松平常的口吻对他解释起了眼前的景象。
“——整整一千亿倍太阳质量的黑洞，很恐怖，很让人感到绝望吧？现在的我们生活在虚拟宇宙主机‘永恒号’里，而我们‘永恒号’的实体则悬浮于这个黑洞的事件视界之上。这里就是我们人类，也是所有未能逃出这个宇宙的文明们的最终归宿……在这里由于强大引力导致的时空畸变，我们完成每个思想所花费的时间，都相当于21世纪人类半生的时间。”
夜星云觉得“永恒号”这个名字实在太过于讽刺了。
“那么……我们在哪个黑洞上方？银河系中心的那个‘Sagittarius A*’？”
少女摇了摇头，可爱的脸蛋上毫无波澜。
“银河系早已不复存在了，它在太久太久之前就已经与仙女星系碰撞，并融合成一个新的星系了。然后又过了漫长悠久的岁月之后……就连宇宙中的恒星都逐渐熄灭了。”
“难道……”
“嗯，没错。现在已是比1乘以10的51次方年还要久远的年代了，人类个体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时间跨度的漫长。恒星都已熄灭，暴涨令宇宙空间空旷得可怕，而组成我们物质世界万物的质子也会在未来走过半衰期而崩溃。至于我们？——则在黑洞的边缘摄取最后一丝能量苟存。”
“那……我们为什么会在一个人工的宇宙里？”
“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宇宙的加速膨胀会使星系相互远离，夜空中的恒星甚至也逐一熄灭了。处于宇宙孤岛的我们无法再探索更多，也无法创造更多，更无法实现一些在理论上可行的逃离计划。或许某个文明能够做到，但并不是我们。所以最终人类一致决定了，将我们自己数据化入这个最后的天堂里，度过最后的时间。”
听到了这个世界真相的夜星云呆了片刻。但很快的，他在心底失望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生活在21世纪？”
“这个问题问得好。”
企鹅少女飞快地拍了拍手以示赞扬。
“原因有三点——第一是因为人类文明走了一条漫漫长路。虽然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殖民、种族融合、天灾人祸……甚至还有好几次濒临灭绝，但我们未曾忘却自己从何而来，曾经是什么样子，所以末世时代的人们一直在向往人类还未走出太阳系、甚至地球时的那田园般的生活。第二点，21世纪的地球更容易模拟，数据存档资料也非常丰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技术上的原因，出于节省运算资源以及将这个宇宙运行程序最简化的目的，我们绝不允许这个宇宙里的人类发展出跨越星际的科技，否则将会抵达‘地图边界’，进而对这个世界产生疑问；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也不可能让这个宇宙的人类接触到地外文明。所以综上缘由，没有发达到可以揭开这个宇宙的秘密，同时也不会像之前世纪那样不宜居的21世纪是最佳的生存年代。”
听到这里，夜星云露出了夹杂着一丝莫名欣慰的苦笑。
——为什么没有外星人，为什么没有时空旅行者，为什么……我们生在此时此刻？
——意识的物质属性，数学结构宇宙，宇宙游戏的渲染，BUG，宇宙外的程序员。
一切……都连上了线。
“那么，你是这个宇宙系统本身的人格界面吗？”
“不不不——你游戏玩多了吧，我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哦？我是这个世界的管理委员会成员。”
“等等，那你为什么穿着企鹅服？这算制服还是个人趣味？”
“是制服哦。至于为什么是企鹅，是因为人类上载意识前的时代，企鹅的形象又莫名奇妙地在人类文化中流行开来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那么……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真实的吗？如果死了还能复活吗？”
“这个世界中有两种人，一种是先民，也就是抛弃肉体将意识上传入这个世界的本就存在的人类；另一种是系统随机生成的新人类，但这类人也并不是你们21世纪游戏意义上的NPC。两者在‘灵魂’或者说‘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上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唯一区别在于先民死了可以重来，因为有原始数据的备份，这你可以理解为某种‘轮回转世’。而新人类死了就死了，没有数据备份的。”
“那林宇……”
“很遗憾，她是新人类。”
一股强烈的懊悔与愤怒涌上了夜星云的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追杀她！？她做了什么事情值得被这样对待！？”
“因为系统自动识别到了她的行为，预测显示她有10%以上的概率会通过蝴蝶效应让人类文明在不远的近未来就意识到自己处于模拟的宇宙中，进而导致整个模拟宇宙系统要被迫重启，而这将是极大的资源浪费，所以系统自动派出了抹杀单位。至于为什么你没有被杀，是因为我及时介入了进来。喏，出现在你们电子器材上的企鹅标志就是我对你们的提醒。”
“那我呢，我是先民还是新人类？还有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会抵达这里？”
“你的话就很有趣了呢。”
企鹅少女的嘴角勾起了神秘的微笑。
“偶尔有人窥视到真相，这些人将会见到世界的管理员。而你——夜星云，在这个宇宙里经历了793次人生，有309次走上了天文或探索相关的道路，加上这次总共有2次走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上一次接待你的不是我，是另一个名管理员负责你的。根据记录显示，在上一次与管理员的对话中，你自愿删除那一世的记忆不留备份，并要求立即开始下一次人生。不过你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呢，我都想破例发动委员会增员会议拉你进委员会了。”
夜星云不知该作何反应。
虽然毫无上一次来到这里的记忆，但他在冥冥之中也多少明白上一世的自己为什么会选择那么做。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生以来所有的梦想，烦恼，以及开心难过的事情都统统不值一提了。
——渺小，绝望，虚无。
夜星云的心中只剩下了这三种感受。同时他也感受到作为情感类生物，人类真的太痛苦了。
热泪再度滑过面庞，夜星云面朝着头顶的巨型黑洞歇斯底里地叫喊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混蛋！！！！！！！！！！！！！为什么——为什么！！！！！！！！！！！”
企鹅少女默不作声，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发泄。待他喊完后，企鹅少女走到夜星云的身边，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这就是宇宙中绝大多数文明的宿命。幸存的文明苟活在黑洞边上，做着最后的挣扎。”
“没有平行宇宙吗？……或者用极大的重力再造个子宇宙？”
“这些理论上都是可行的，并且事实上还存在着几个超出了21世纪人类想象力极限的逃离方法，但这些计划的实施难度都太大了。虽然我们的理论有突破，但技术资源和物质资源也不足以支持了。其中暗能量和大统一理论是关键，但人类解开暗能量之谜时已经太晚了，晚到群星都已经熄灭，夜空之中唯一的亮光来源于黑洞的吸积盘。”
“那其它文明都哪去了？没有什么可以合作的文明吗？”
“我们旁边没有任何可以合作的文明。遇到上一个文明已经是7亿年前的事了，它们的科技跟人类文明也处于同一个等级。不同的是，它们最后选择了赌一把穿越平行宇宙的技术。”
“然后呢？”
“当然是赌输了。整个移民舰队都被人造黑洞所吞噬，其中半数的船还撞到了一起，亲眼目睹了整个文明灭亡瞬间的人类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所以……人类就固步自封，缩进了这个果壳里逃避现实吗？在这虚伪的永恒里，人类没有未来！”
企鹅少女思考了一下，然后抱着腿坐到了夜星云旁边。
“末日时代的人类依旧进行着各种疯狂的计划与极限探险运动……而那时最火热的专业，也还是物理学与工程学相关的专业。所以我们并没有逃避，只是到达了我们的极限罢了。”
“所以……我们就是拥有灵魂的数据，我们用尽了全文明最后的技术，创造出了最后的乐园？”
“我们是宇宙中生命的记忆，我们苟存在黑洞的边缘，并将在这里度过永恒。”
“那么……我们会这样迎来世界末日吗？”
“对的哟。”
“那我们的宇宙……什么时候也会消亡？”
“不，这个请放心，还要好一阵子呢。毕竟……”
企鹅少女的脸上绽放出了灿烂无比的笑容，但夜星云却只能从她的笑容中看到绝望。
“——即便已经过了这么久，现在也才是这个宇宙的婴儿时期呀。”
一霎那，夜星云感到了压倒性的绝望感和无力感。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怎么做？”
“是保留记忆进入委员会、成为管理这个世界真相的人？还是删掉记忆，回到这个果壳里重新来过？”
“……”
不论选择哪条路，对夜星云来说都是绝望的、令他无法忍受的。
——因为如果成为管理员的话，他就不得不一直面对这绝望的困境，而这是他所承受不了的。或许有一天他会接受现实，但因此而妥协则是他最不希望自己做的。
——而如果选择进入下一个轮回的人生，对他来讲就是逃避现实，也意味着无意义的作茧自缚般的轮回。更何况，这条路他早已经走过了。
不过这时，夜星云想起了一个相关的问题。
“……等等，你之前提到过需要限制人类的科技，让人类不能‘意识’到或者‘走到’地图的边缘。那么……这个虚拟宇宙里的人类文明最久一次发展到了几几年？”
“2542年。”
“……比我想象中的要久。”
“因为这个轮回的人类由于一些事件而在科学领域走了很多弯路。不过最后他们还是碰到了这个宇宙物理学的天花板，发现了自己处于虚拟宇宙中的这个事实。接着全世界陷入疯狂，我们被迫重启了宇宙。”
“那最短的一次呢？”
“1984年，毁于核战争。”
听到这样的回答，夜星云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夜星云考虑应如何做出选择时，两人忽然注意到——黑洞深处的空间仿佛被什么从外部撕裂，并从裂口中照进了一束光。
“那是……什么？”
看着越来越大的裂口，企鹅少女也万分惊讶。
“不，不可能……不可能！”
看着猛地站起身拼命摇头的企鹅少女，一个假说在夜星云的脑海中成型。
“难道……是其它进入了高维空间的高级文明，又或者真的是宇宙外的某个存在来了？”
“不知道！我要紧急唤醒委员会的成员——”
就在企鹅少女慌忙地呼叫委员会的同时，黑洞中心的“裂口”也越来越大，更多的光芒照射进了这个宇宙之中。
与此同时，夜星云注意到了——在那裂口的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淹没在了光芒之中。他不确定那是否是“东西”，还是其它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事物。
但是感受着那道仿佛从宇宙之外照入的温暖光芒，夜星云认定了那肯定是善意的存在。
他觉得在这一刻，走过漫长岁月并陷入了死胡同的人类，终于打破轮回迎来了新的未来。
凝望着已经扩散到完全盖住了黑洞的那道光芒，夜星云继续说道。
“——不只是委员会，你应该唤醒所有的人类。这么疯狂违反物理法则的异常事件，只有可能是由更高一级或更高维度的文明引起的。甚至……是这个宇宙之外的某个存在。”
“虽然这个真实的宇宙确实是数学结构宇宙，并且也存在着许多关于宇宙外的假说，但人类可从未像你们在虚拟宇宙中那样证实过啊！该死，控制永恒号的动力系统为什么没有反应！？”
“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远离那道光的影响！！”
对于企鹅少女那面对未知时的畏惧之心，夜星云只是用平静而坚定的口吻说出了心中所想。
“不，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淹没了黑洞的光芒愈发耀眼，甚至照亮了整片夜空。
“不论如何——都是时候打破果壳，结束这虚伪的永恒了。”
夜星云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和世间万物一起被这救赎般的光芒所吞没，并为那未知的未来感到由衷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