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的冬日里，雪算不上是竹子开花一般的稀罕物。虽然如此，相比北国那粗犷的下雪风格，这里的雪天倒是如同吴地女子一般的含蓄婉转，尤其是当绒毛般的雪花慢悠悠地飘在空中的时候。
“呼——”
夹杂着几分没来由的叹息，呼出积在胸口里的绵长气息，薄雾凝成慵懒的形状融入窗口侵入的冰冷空气。
“嘶呼——”
似乎是觉得有些有些冷了，竹简轻叩桌面发出特有的脆声，紧接着衣料摩擦着垫子的声音响起，四方的小小雪景被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在木头铰合的吱呀声中消去了踪迹。
“唔，哈——子敬。”
舒展开身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和手臂。
“嗯，有什么吩咐？”
视线不曾离开手中的竹简，刚刚蘸饱墨汁的笔锋略微停顿，端坐在对面的他回应道。
“我睡了多久了？”
托起腮帮，挠有兴致的打量了一番他那奋笔疾书的认真模样。
“…半个时辰左右。”
这么说着，他搁下毛笔，卷起手中的竹简放到一边，再次站起身走过来，拉起刚被自己抖落的厚实外套，让带着余温气息重新盖在自己肩头。
“嗯……”
也许是因为刚清醒不久的关系，大脑运转的速度有些缓慢，没有什么特别的明显的时间流逝感。清新温暖的茶香徐徐扑面而来，原来在自己发呆这会，他已经重新埋头竹简堆成的小山中去了。
“…这么大的雪，明年是个好年头呢……”
小心翼翼端起面前那个热气腾腾的茶杯，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了明年金秋十月的凉爽微风下，田野间翻腾悦动的丰收之海。
“是呢…呼……”
对面的他眉头紧锁，使得他那张原本就跟苦瓜是亲戚的脸看起来愈发显衰。几度落笔都没能下定笔锋，除去这捆竹简本身有点棘手之外，恐怕也少不了那声不易察觉的叹息中所隐藏的东西吧。
“只是，来年江东的百姓的日子还是得辛苦些呐。”
即使刻意不去分析，目前为止的种种情报表明，曹操的大军南下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就算明年是个难得的丰年，只怕百姓们还是得过紧巴巴的日子。
“……”
对此，他只是沉默的点点头，略一思索，开始在竹简上奋笔疾书。真是奇怪，明明是一张无论怎么看都是衰的脸，现在却有着莫名的魅力，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衰”和“帅”同音这种理由。
“……”
“……”
说起来，他最近好似一直都是这副样子呢。要是搁这之前，这幅光景实在是难以想象，虽然在外面依然是那副清闲好好先生的模样。照理来说，看到下属成长是件好事，不过要是以此为借口放松自己的话，那就是自己的失职了。
“那边的都已经完成了。”
此言一出，让自己伸出的手愣在半途。
“子敬！”
挑起眉梢，稍稍提高了音量。并不是对他的效率有所不满，亦不是对于他的能力有所怀疑，而是出于更单纯直白的缘由。
“呃…不…并不是……左右的话…其实也包括一个时辰呢……”
他放下毛笔，躲开眼神，摩擦着交叠的手指，听起来像是解释的话语似乎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声音也越来越小。
“很抱歉，属下刚才确实说谎了。”
他很快重新抬起头，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道歉道。
“噗嗤——”
为何会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较真呢？总是对谁都温和宽厚，对自己却是有些严厉过头了呢。
“行啦，要原谅你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
对于这样的他，自己并不讨厌就是了。
“唔……”
听到这里，他再度拧起了眉头，苦楚似乎比之前又浓了不少。最终还是略显无奈地伸手解下了别在腰间的葫芦，不情愿的递了过来。
“别喝太多是吧，哎，知道了啦。”
眼见他犹犹豫豫的想反悔的样子，赶紧口头上打个预防针，手头抓着葫芦一幅绝不松手的架势。
“唔—哈——”
咬掉塞子，仰起头，顺滑入口的酒水带着丝丝凉意的清冽口感，不愧是吴地的上等佳酿，绵而不淡、回味悠长。若是一人独酌，总感觉甚是可惜呢。
“好啦好啦，看你现在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真是可惜了这张脸了。”
他沉默地接过递过来的酒葫芦，扫了一眼桌面，视线在唯有的两个腾起薄雾的茶杯之间来回了几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葫芦口送到了嘴边。
“子敬呐…你最近很努力呢……”
或许是好奇心作祟，又或许是想聊点轻松的话题，若是能问清楚他为何突然判若两人的来由，那也是一份不小的收获了吧。
“…这个，说来惭愧，赞美之词并不适合用在我身上，不如说现在这样才算是应有的态度。习惯于什么事物都去依赖公瑾你，是百殆无益的毒药，我对之前的自己感到无比羞愧!”
他放下葫芦，抬起袖子抹去嘴角的酒渍，整理了一番衣冠开口道，那样子给人一种在朝堂上无畏忠谏的错觉。
“哎？是这样吗？什么嘛，当然你能这么想我是很高兴啦，我还以为子敬有了心上人，想要成家立业了呢。”
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重新回到手中的葫芦，听到了有点出乎意料的回答。不过转念一想，也确实只有他才会这么回答吧。
“……”
“嗯？！”
似乎是被吓到了，他的身子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视线再度开始漂移。脸上的微微红晕也绝不是这两口酒就能达到的效果。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新鲜的气息如同夏日里扬起的惬意凉风。
“盯——”
用如同蛇锁定猎物的目光束缚着他的一举一动，葫芦也顾不上了，双手撑在桌案上，微微向前倾斜着身子，随时准备封锁他的所有退路。看来是歪打正着了呢，绝不能让他打马虎眼，好奇心已经被彻底吊起来了。
“唔……”
他将双手交叠缩进袖子里，蜷起身子把半张脸藏在袖子后面，微红的色泽如同离原上的烈火，迅猛地蔓延到了耳根。看起来是如坐针毡，早已不堪一击，实际上却是意外地顽强呢。
“……公瑾，一定要说的话也不是不行…反正只是迟早的事，原本是打算等到至少能成功击退曹操之后呢…不过那样的话也可能永远也没机会说了吧……”
他放开双手，挺直腰杆，似乎是打算妥协了。
“说吧！放心啦，替你保密之类的那是自然!”
仔细想想，恐怕以后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吧，毕竟对一个有家室的人来说，顾虑难免多少会有。
“公瑾。”
一想到这里，不免有些伤感呢，毕竟有些东西一旦成了习惯，想要改掉还是要吃点苦头，费些毅力的呢。
“公瑾。”
叫一次就够了！我有在听啊！一阵怒火涌上心头，胸口像是空了一个大洞，就连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无处发泄的情绪横冲直撞，最终凝成箭矢朝着他狠狠瞪了过去。
“呼…所以说……”
短暂的一声叹息，他闭上眼睛，用手揉了揉额角，就让自己射出去的箭矢如同泥牛入海，没了踪迹。
“我喜欢的就是公瑾你啊！”
对面那澄澈如水的目光里挑不出一丝戏谑，坚定地面容犹如战场上视死如归的士兵。真是不可思议，即使从他嘴唇里落下的每一个字都毫不陌生，组合起来却是一片混沌，完全无法理解。
“吸——呼——”
他深吸一口气，用手胡乱拍了拍已然是熟透番茄色的脸颊，再慢慢吐出气息，如释重负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刚从磨盘上解放的驴子。
“……什么时候？”
话语脱口而出瞬间就后悔了，还不如干脆说自己喝醉了酒好。太多的情绪缠在心头，搅成一堆乱麻。
“建安二年九月廿一。”
这一天，那不就是……！先前空洞感就像开玩笑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支撑在桌面的手臂顿时失去了力气，重新陷到坐垫的动作差点打翻了立在手边的葫芦。
“……为什么？”
尽管他时不时地用手指去试图磨平袖口那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开口回答却没有丝毫颤抖犹豫。
“一见倾心。”
这下，轮到自己这边气血上涌，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若是冷静下来再看自己刚才的言语，恐怕就有种蠢得让人无力的挫败感了吧。
“……”
“……其实公瑾你也不用现在就给答复啦，毕竟像这样也不正式，这种大事还是要郑重的好……很抱歉给你造成困扰了呢……”
他的话语此刻听来恍若隔世，又好似雾里看花。蜷起身子把脸埋在膝盖后面，低垂的眼眸中，衣服上的交错纹理布满整个视线。
“…喜欢……”
“？公……”
细若蚊虻的嗓音就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就更别提他了。
“傻瓜！笨蛋！蠢驴！我才不会看上一个只会动嘴皮子的男人！”
猛地抬起头，嘴里不假思索蹦出话语就跟小孩子吵架一般，无理取闹意味十足。若是在此稍微后退一步的话，绝对会溺死在名为羞愧的海里，只能硬着头皮不安地瞪着他。
“……”
“！”
明明是有所期待才对，为何在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恍然大悟、如梦初醒的样子后，反倒让名为退缩的荆棘开始困住手脚。眼见他离得越来越近，身体却任性地罢了工，提不起一丝动弹的力气。
“公瑾…”
腰身传来的手臂环绕触感让原本顽固的僵硬不成器地落荒而逃，稍带凉意宽厚手掌轻柔地抚上滚烫的脸颊，就像严酷的夏暑时节的井水一般令人沉醉，已经无比熟悉面容在此刻成了视界的全部，那几抹红晕倒是平添了几分炽热。
“我这样真的……”
“嗷唔——”
这都什么时候了！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咬了脸颊边的手掌一口，成功地让他把后半截话语憋回了肚子里。偷心贼！你要是想在这里打退堂鼓的话，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
“……”
痛苦的表情在他的眉间转瞬而逝，也许是察觉到了，他默默地承受了下来丝毫。没有在意手上刺眼的细密牙印，他用手指撩起自己脸颊边几缕散落地鬓发轻轻理到自己耳后。
“咕……”
“……”
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喉结伴随着吞咽动作时的顺滑样子，扫过鼻尖的徐徐气息如同挑逗的羽毛，钩得心里一阵酥痒。他的脸已是近在咫尺，就连睫毛都已纤毫毕现，在那眼眸中满是宠溺的目光下，自己那颗小鹿乱撞的心根本无处可藏。
“…主公不要推我啊！哇！”
“还不是因为你拦着我了！咦？！”
“主公小心！……”
房间的木门应声弹开，蒋钦、主公、周泰依次打着趔趄闯了进来。四目对六目，面面相觑，奇妙的尴尬气氛弥漫在空气中。
“……”
“……”
“…啊哈哈，本来想去厕所的……一不小心走错了，真是失败呢……哈哈……”
“啊！主公你真狡猾！……对了！说不定路上有敌人埋伏！主公小心！”
“…保护主公安全！……”
转眼间，围绕着门口的寒风就只能吹起了一片寂静。
我，周瑜，周公瑾，堂堂东吴大都督，生平第一次，恨不得立马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完）
作者点评：马甲君的文笔一直都还不错，这一篇文是写鲁肃和周瑜的。我想，我的文里应该是把这一对写得相当直白了吧（笑）。基本上，马甲君算是写出了一个质量相当高的告白场景。看得我自己都一个劲的偷笑。在此，多谢马甲君，希望之后能够有更好的作品出现。
顺便，正文里的鲁肃周瑜两个人的情感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并不会马上表白。还望各位稍安勿躁，看看马甲君的文解解心中惆怅吧23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