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会纳闷，会好奇，为什么卫岚晞这样的女孩会憧憬恋爱呢，为什么卫岚晞这样都不敢和人讲话的女孩却敢向一个男生告白呢，为什么卫岚晞这种自我鄙夷的人，如此怕给别人添麻烦，还要接近那个男孩呢。
这些事情从表面上来看有些冲突，有些叫人匪夷所思，似乎无论是卫岚晞的行为还是她的性格，最终创造出的结果都是和她自身相矛盾相冲突的。
我不知道我就这样搂着卫岚晞在天台站了多久，我甚至不担心加百列会找来，那一刻不只是卫岚晞，更是我的内心也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炽热的心的跳动却带动起来了一阵阵的痛苦，那是我不能理解的，似乎卫岚晞不只是在倾诉着她的内心，更是在反映着我的无奈。
过了多久呢，我忘了，她的哭泣在我的怀抱中而平静了，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她得到了些许的满足。总而言之，当哭泣停止，卫岚晞在几番犹豫后，终于对我敞开了心扉。
允许我探究她隐藏着的内心。
我知道，如果我想要“救赎”她，我想要看到她身上的希望，非要经历这一步不可。
我可以允许卫岚晞逃避，我可以不问她的过去。
但是逃避终究是逃避，当逃避被称之为逃避，就意味着它是可耻的，这个词自身的存在已经决定了它区别于别的词的意义。
因为无用，所以可耻，它所能带来的最终只会是自我价值的毁灭，在无尽的悔恨和对逃避的贯彻中，所能见之物，只是彻底的悲剧。
为什么她这样懦弱，为什么她只穿黑色的衣服，为什么她不敢和别人说话。
少女，为什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问道。
“是高中……”
平静下来后，我们彼此靠在一起，坐在石台上，我主动向她询问起了过去，而她，也像是明白了我的心境，同样也是主动向我讲述起了过往。
“那是我高中时候的事情。”她微微弓着背，几乎靠在了我的身上，低着头回忆着。“开学的第一天我来到了新班级，那天我穿了一件我最喜欢的裙子，我知道，高中上学的时候还是低调点比较好，可是我还是希望把自己比较……期望的一面展现出来，所以我穿了我最喜欢的裙子去上学……”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痛苦。
“而当我刚进教室不久，就引来了一阵笑声，起初我以为那不是针对我的，可是后来一些男孩开始对我指指点点，并且大声地议论我穿裙子什么的……我当时很害羞，不敢抬头，就一直看着桌面，结果几个男生就走到了我的身边，问我为什么要穿裙子……说……”
她哽咽了一下。
“他们说什么了。”
这不禁是对卫岚晞的折磨，更是对我的考验。
把懦弱伪装成仁慈很容易，但我不能这样做，那是自私的。
“他们说……难道我觉得自己很好看吗。”
说到这里，卫岚晞拘谨起了肩膀。
“后来他们就到处和人说，高中开学第一天就穿裙子什么的……太自恋了，明明都是高中生了，说我觉得自己很好看之类的……起初只是几个男生，后来还有几个女生也开始附和，而且似乎就连老师都觉得，我……我穿裙子什么的……太自恋了……”
我不想做评论，高中和初中小学不同，有些学校对于学生的着装，只要不是太过火基本上都是不会管的，毕竟对于高中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些边边角角的问题。
一个女孩开学第一天穿裙子去，这算是有悖常识吗？
或许吧，但就算是有悖常识，算错吗？
我很难这样认为。
“第一天对我来说真的很痛苦，回到家后……妈妈问我第一天怎么样，我说大家都不喜欢我穿裙子，还有人笑我……可是妈妈她却说是我不好，说没有人会穿裙子去上学，第一天我为什么不能稳重点之类的……”
卫岚晞的声音再一次颤抖了起来，我慢慢往她身旁挪了挪，搂着她的身子让她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在呢，没事的。”
“之后我就再也没穿过裙子去学校，可即便如此，当我再去学校，那些人就会故意问我为什么今天没穿裙子，是意识到自己不适合裙子了吗之类的……所有人见我都会这样问，我为什么今天没有穿裙子……而且他们好像觉得这很有意思……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会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问我，问完之后又自顾自地笑起来，然后其他人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似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摇了摇头。
“可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
“从那以后，如果有哪个女生穿裙子，他们也会谈论到我，我也有过朋友，可当我向他们袒露这份困扰时，他们也只是苦笑，好像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而那之后，问我裙子的人越来越多，频率也越来越大，就好像成了一种……习惯……”
我捂住了卫岚晞冰冷的小手。
她的手原来是这样小，这样柔软，这样无力的吗。
“所以后来你就穿黑色的衣服了吗。”
“嗯……”
“校服呢？”
“穿校服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问我，我不是想表现的与众不同吗，那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一样穿校服……”
天气真冷啊。
“我觉得我配不上，我能穿的只有黑色的衣服……我也不想引人注目，我也不想再穿裙子了，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不要来注意我就好，只有穿黑色的衣服……我才能觉得有些安心……”
“那你穿黑色衣服的时候，他们还会……”
“他们什么也不会说，只会笑笑，还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但比起其他衣服，只有黑色让我觉得安心……”
“高中三年，你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嗯……后来也就不太有人注意我了，因为大家都习惯了我穿黑色的衣服，而一旦我再穿其他的衣服，就……”
就太引人注目了吗。
我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了。
因为也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
“因为‘凶手’实在是太多了。”我感叹道。
这一切的起因是什么呢。
恐怕就是卫岚晞开学第一天穿了裙子，因为她觉得，她是在向同学们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
这里面包含着一种必然性，也包含着一种偶然性。
从结果上来看，全员都是“凶手”，卫岚晞的同学们是“凶手”，老师和父母也都是“凶手”，因为在我看来，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所谓的“中立”，我相信主动欺负卫岚晞的人是少数，可是不闻不问的父母老师，不劝阻的同学，甚至那些连一句安慰话都不说的朋友，都是在助纣为虐。
我不想也绝不会把这一切简单地归咎于“人性本恶”一类的伪命题，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性的问题，把这单纯地归咎于人的某种自然属性是没有意义的。
这件事情里，偶然性是那些最初挑事的男生，他们和卫岚晞分在了一个班里是一种偶然性，或者说是一种“外部的必然性”。
而这个最终的结局却是具有一定的必然性的。
“因为犯错的成本太高了，这样说有些玩笑，用另一种说法来看就是，特定的社会环境所孕育出的道德使得人们构成了这样的特定时期的本性，而这种道德就是一定时期内人们本性的代表。”
卫岚晞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这样说吧，在这件事情里，你就是一个‘熊孩子’。”
“熊孩子……”
“嗯，熊孩子是什么，其实按照现在的文化来看，熊孩子是一个被泛化了的概念，我记得最早的时候，熊孩子这个词的兴起是因为一些特别的事件，例如某个小孩破坏了谁的手办，从那以后，熊孩子的事件就越来越多，可在这之前，社会中不存在偶然性的熊孩子事件吗，当然不是，而是概念被泛化了，特定的熊孩子事例发展为了一种泛化的概念。”
例如但凡做出某些事情，或者说稍微超出常态一些，就会被看做是熊孩子，例如小孩子在公共场合哭，有些人可能不会询问原因，也不管家长的做法便直接将其归咎为“教养”问题，并扣上熊孩子的帽子。
而导致这一点的原因则是……
“概念泛化所引出的第二个问题就是概念化的对立，熊孩子概念中的人被视作是良好教育或者秩序的反面，这样的‘秩序’其实是一个很抽象的东西，它指的不是某种具体的秩序，而是一种相对于无序的抽象存在，可由于熊孩子最初就被与‘教养’联系在了一起，因此尽管这种秩序是抽象的，它也仍然能够让人们获得一种强大的认同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些“熊孩子事件”都是被编造出来的。
可为什么要编造这种事件呢，目的是什么，意义是什么呢。
就是让一部分人觉得“还好我不是那样的熊孩子”。
“自我意识过剩的优越感，站在熊孩子概念的对立面，往往很容易获得一种‘我是有教养的秩序之人’的优越感，而‘熊孩子’受到的伤害，或者说是‘惩罚’越大，这种优越感就越强烈。”
“学长的意思是，我就是那个熊孩子吗……”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那些男生可能把自己当做了‘惩罚熊孩子的正义使者’，而其他人不阻拦是因为他们会获得一种优越的自我认同感，想着‘幸亏我不是那样的家伙’，而至于老师和你的父母，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有把这当做紧要的事情来看待。”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把这看做是一种社会性的问题而不是人的天性呢。
原因就在于，为什么通过这样的方式人们会获得优越感，而不是通过其他的方式呢，毕竟熊孩子的概念不是一直都有的。
这可就不是由某个人决定的了，而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下，物质环境使得人们通过这样的方式会获得一定的优越感。
“岚晞，你是个祭品，是个牺牲品，这是你的偶然性，可是必然会有人成为牺牲品，这在特定的环境下却是具有必然性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岚晞会轻易被那个男生吸引的原因了。
因为直到上了大学，那个男生可能是第一个夸赞了卫岚晞的人，可能是第一个温柔对待了卫岚晞的人。
只是卫岚晞误会了，那个男生不只是对她这样，而是对所有女生都这样，那是他伪装的面具。
可即便如此，受过这样欺负的卫岚晞却愿意忍受着为了那个男生做出改变。
因为她太渴望被人理解，不需要什么大道理，只要一个动作，一句安慰，这个女孩已经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了。
也正因如此，当第二次告白被拒绝后，卫岚晞的反应才会那样激烈。
我凑在她的耳旁，用低沉的声音轻语道：“可在我眼中，你不仅是个可爱的女孩，更是个伟大的女孩，岚晞，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你做的已经足够了，已经够了……”
这都是心里话，绝没有掺杂半点谎言。
“我知道你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了，自己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你也许会这样想。”
人之常情啊。
“无论如何，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来找我，既然我现在已经陪在了你的身边就说明你没有逃避，你在面对着你最恐惧的东西。”
沉默着，继续沉默着。
“我能说的，我能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尽管在这之后，我仍然会继续陪着你，无论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说，但最终做出选择的，只能是你自己。”
说到这里，我把昨天去商场买的东西从兜里掏了出来。
卫岚晞看着我手中的东西愣了一愣。
“学长……这是……”
“抱歉啊，我对化妆品也不是很懂，不过听店员说，这是比较受欢迎的一款口红。”
口红的品质貌似也体现在了价格上，我不嫌贵，我一点都不嫌贵，付钱的时候也绝对没有咬牙切齿，身子也绝对没有发抖。
我只能不断劝说自己，这是为了卫岚晞，这都是为了我这个学妹，大不了这个月剩下的日子只吃食堂最便宜的菜，一天一顿！
“送你的礼物。”
“我……学长……”
“没关系的，收下吧，只是到底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面对还是逃避，是为了他人还是为了自己，是追求义务与权利的平等还是……”我轻笑了一声。“我想我也不用多说了，你应该比谁都明白，接下去的，就都交给你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