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的雨声穿过墙壁的阻隔,在房间里形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穗满城从床上醒来,意识像是从很深的水底缓缓上浮。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若水应该是出去了。
空气里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属于若水的那种类似金属和消毒水的气味,但已经很淡了。那杯放在床头柜上的水已经凉透,水面平静无波。
她坐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这具身体经过休息,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但那种轻巧与陌生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她走到门边,伸出手。
门锁了。
不是普通的钥匙锁,门把手下方的锁孔旁,有一个不起眼的指纹识别区,闪着微弱的红光。她试着转动门把手,纹丝不动。
这不是意外,也不是疏忽。若水离开时,刻意锁上了门。
她站在门前,安静地看着那道锁。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少意外。这似乎印证了某种预感——从垃圾场被带回,被告知要等待“使命”,这一切都指向她并非自由的个体。这扇锁住的门,不过是让这种处境变得更加明确。
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环顾这个房间。灰泥墙面,金属桌椅,单调的床铺。一切都显得那么功能化,缺乏生活的气息。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临时的收容所。
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城市的轮廓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遥远。
她慢慢走回床边,重新坐下。没有试图呼救,没有寻找工具破坏门锁。那些属于成年男性的、可能会采取的激烈行动,在这具幼小的身体里似乎找不到着力点。而且,若水既然这样做了,必然有她的理由,或者说,她的“安排”。
雨声渐渐变得清晰,敲打着窗外世界的节奏。穗满城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自己沾着泥渍的双手和脏污的衣裤上。黏腻感附着在皮肤上,提醒着她之前在垃圾场里的一切。
她站起身,走向房间一侧的小卫生间。门没有锁,里面狭小但洁净,基本的洗漱用品整齐地摆放着,看起来是若水提前准备好的。
热水从花洒中涌出,蒸腾的热气很快弥漫了狭小的空间。她脱下那身脏衣服,第一次真正以审视的目光看向镜中的自己——或者说,这具身体。
平心而论,这是个相当可爱的孩子。
湿漉漉的黑色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发尾带着些微的自然卷曲。眼睛很大,瞳仁是纯粹的黑色,像是浸过水的葡萄。鼻梁小巧挺翘,嘴唇薄薄的,带着淡淡的粉色。骨架纤细,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隐约看到皮下青色的血管。这具身体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光景,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精致感,像是哪户人家细心娇养的大小姐,与垃圾场的肮脏混乱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热水冲刷着身体,带走污垢,也带来一种陌生的舒适感。她看着水流划过这具陌生的躯体,心中奇异般地平静。没有羞赧,没有排斥,就像在观察一件被分配到的工具。她仔细清洗着,动作有些生疏,毕竟操控这样小巧灵活的身体还需要适应。
洗完澡,她用毛巾擦干身体,换上若水准备的那套干净衣服——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深蓝色短裤,尺寸正好。柔软的布料接触皮肤的感觉很舒服。
回到房间,雨声不知何时停了,窗外的世界沉入一片湿漉漉的寂静。穗满城坐在床沿,目光落在窗外。
远处的霓虹灯招牌闪烁了几下,光芒似乎衰弱了一点,很快又重新亮起,固执地维持着城市的夜晚。这个循环重复了几次,像是某种接触不良的电路在挣扎。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移开视线。天空是沉郁的墨蓝色,几道模糊的黑影掠过,是晚归的飞鸟。她开始数那些飞鸟,一只,两只……数字在脑海中缓慢地累加,没有意义,只是用来填充这被锁住的、空白的时间。
数到第十七只,或者更少——她已经有些分神——门外传来了极轻微的响动。不是脚步声,更像是某种气密装置释放的声音。
紧接着,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若水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印着附近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她看起来和离开时没什么不同,黑色的工装裤和简单的T恤,神情依旧平淡。她的目光在房间内扫过,掠过已经换上干净衣服的穗满城,掠过床头那杯未动的水,最后落在她脸上。
“我回来了。”她说道,语气自然得像只是出门倒了个垃圾。她没有询问穗满城是否尝试过离开,也没有解释门锁的事,仿佛那根本不值一提。
她走进来,将塑料袋放在金属书桌上,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餐盒,里面是搭配简单的便当,还有一小盒牛奶。
“吃饭。”她言简意赅地说,将便当和牛奶推到她面前,然后自己则靠在桌沿,拿出一个类似能量棒的东西,沉默地吃了起来。
房间里的寂静被一种日常的、进食的细微声响所取代。锁住的门已经打开,但某种无形的界限似乎依然存在。
穗满城低下头,打开还带着些许温热的便当。
猪脚饭。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楼下的那家。穗满城用那双小手有些笨拙地扒拉着餐盒里的饭菜,味道不算难吃,这种东西,哪家做的味道都差不多,油润,管饱,仅此而已。她吃了小半,胃里传来饱腹的信号,便放下了筷子。剩下大半的盒饭被推到一旁。
她抬起眼,继续看着若水。对方依旧靠坐在桌沿,小口地吃着她那根看起来没什么味道的能量棒,视线落在空中的某一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种沉默的、近乎僵硬的相处方式,让穗满城感到一种低效和麻烦。在她看来,无论是合作还是单纯的“监管”,缺乏基本沟通都意味着潜在的风险和更高的成本。她不喜欢这种状态。
“我们要这样相处多久?”她开口,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语气却平静直接,像在评估一个项目周期。
若水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似乎并不意外这个问题。她的目光在穗满城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重新看向前方,给出了一个简洁的答案:
“大概一个月。”
她顿了顿,咽下口中的食物,补充道,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只需要保证你活着就行。不想和你有太多交集。”
这句话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限。她的任务仅限于维持穗满城的生命体征,除此之外,任何形式的交流、互动甚至熟悉,都是不必要的,是她试图避免的。
穗满城得到了答案,不再说话。她看了看身旁剩下的猪脚饭,又看了看若水手中那根即将吃完的能量棒。一个月的期限,以及明确的、保持距离的态度。
她接受了这个设定。至少,现在很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