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身的衣服是极好的。
穗满城站在福利院衣帽间里,任由保育员阿姨给她套上浅蓝色的棉质连衣裙。袖长刚好到手腕,裙摆落在膝盖上方三指——这是她偷偷比划过的精确位置。重点是,布料蓬松柔软,闻起来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和垃圾场的铁锈味完全不同。
福利院也是极好的。
这里没有锁住的门,院子里的秋千可以随便坐,图书角的漫画书虽然缺页但没人催你还。最棒的是食堂开饭准时,虽然青菜总是煮得太烂,但每餐都有鸡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慢吞吞剥着水煮蛋,看其他孩子追着足球满院子跑。
不用考虑明天吃什么,不用找地方过夜,更不用怕被人抓去烧掉。她把蛋白掰成小块泡进白粥里,忽然觉得脖子上的疤痕都不怎么痒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窗外的树绿了又黄。
穗满城渐渐习惯了这里的节奏。早晨六点半起床,七点早饭,中午有午睡,下午自由活动,晚上八点半熄灯。她像个精准的钟摆,在每个时间点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做该做的事。
她最喜欢的是周三下午。那时常有想领养孩子的夫妇来访。
她会坐在活动室角落的小板凳上,看着保育员阿姨把孩子们打扮得干干净净,排成一排。那些夫妇——有些年轻,眼里闪着期待的光;有些年长,脸上带着温和的耐心——他们会一个个询问孩子的名字、年龄、喜好。
穗满城就安静地看着。看着有些孩子拼命表现自己,唱歌、背诗、展示才艺;看着有些孩子紧张得说不出话;看着那些夫妇眼里闪过满意或失望的神色。
有时也会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因为她总是最安静的那个,不吵不闹,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像个精致的摆设。她有一张过于漂亮的脸蛋,黑色的长发被保育员阿姨梳得整整齐齐,配上那双沉静的眼睛,确实容易让人多看两眼。
“那个孩子呢?”有对衣着讲究的夫妇曾指着她问。
“小满啊,她很乖的。”保育员阿姨笑着招手,“小满,过来打个招呼。”
穗满城就走过去,按照阿姨教的,微微鞠躬:“叔叔好,阿姨好。”
“真漂亮,像个小公主。”那位夫人蹲下身,想摸摸她的头。
穗满城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避开了那只手。
后来,“公主”这个外号就在福利院里传开了。孩子们半是羡慕半是调侃地这么叫她,保育员阿姨有时也笑着逗她:“我们的小公主今天想玩什么呀?”
穗满城不喜欢这个称呼。每次听到,她就抿紧嘴唇,转身走开。公主是什么?是住在城堡里、等着被拯救或联姻的装饰品吗?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她只是穗满城。曾经是二十八岁的程序员,现在是……暂时住在这里的某个存在。
半年时间,足够她看着好几拨孩子被接走。有个总是流鼻涕的小男孩被一对教师夫妇带走了;一个很会画画的小姑娘被艺术家收养;就连那个总抢她苹果的调皮鬼,也被一对想要“活泼孩子”的商人领走了。
活动室里的面孔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她始终坐在那个角落。
保育员阿姨私底下叹过气:“小满这么漂亮又懂事,怎么就是没人领走呢?”
穗满城听见了,但没往心里去。她不需要被谁“领走”。这里提供食物和住所,没有人锁门,也没有人要送她去熔炉——暂时没有。这就够了。
下午自由活动时,她照常躺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数云朵。新来的小朋友想拉她跳皮筋,她摇摇头,从兜里掏出水果糖递过去——这是她半年来摸索出的最有效的拒绝方式。
等孩子蹦蹦跳跳离开,她把糖纸对着阳光叠成小船。这半年她叠了上百只这样的小船,都放在床底下的铁盒里。
确实,不坏。
如果忽略那些偶尔出现的、细微的不协调感的话。
有时在深夜,她会突然惊醒,感觉到空气中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波动。不是声音,也不是气味,更像是空间本身在某个点上轻轻皱了一下。
第一次感觉到时,她以为是自己还没适应这具身体。第二次、第三次……频率大概每月一两次,都在深夜。
她曾悄悄起床,赤脚走到窗边查看。院子里总是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黑暗里撑开一小片光晕。那种波动转瞬即逝,抓不住源头。
直到那个雨夜。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户,像无数小石子砸在玻璃上。穗满城在半夜两点左右醒来——又是那种波动,但这次格外清晰,还带着一丝熟悉的……灼热感?
她睁开眼,房间里其他七个孩子睡得正熟,呼吸声此起彼伏。她悄无声息地爬下床,赤脚走到窗边。
雨幕中的院子一片模糊。但那波动又来了,这次她甚至能感觉到方向——院子东南角,那排茂密的冬青灌木丛附近。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很轻微,但在她的注视下,那片灌木的轮廓不正常地扭曲了半秒,就像热气蒸腾时的景象。
不愉快。
她不喜欢计划外的变化,尤其是在她刚刚觉得“不坏”的时候。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孩子们在院子里踩水坑玩时,保育员阿姨皱着眉头在灌木丛附近发现了一些被踩踏的痕迹,以及几片沾着暗红色污渍的叶子。
“估计是野猫打架吧。”阿姨嘟囔着,拿来扫帚清理干净,“这野猫还挺凶,叶子都蹭上血了。”
穗满城坐在秋千上,小口小口地啃着苹果。她的视线淡淡扫过那片被清理过的区域。
不是野猫。
那残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和昨晚感觉到的一模一样。而且,空气中飘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铁锈与火焰的气息。
她仔细分辨着。铁锈味很像废墟的味道,而那火焰的气息……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在某个雨巷里,那个叫琉璃的女人手中腾起的橙红色火焰。
有人藏在那里。一个受伤的,而且可能和她一样,不太普通的人。
穗满城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裙摆和合身的鞋子。阳光照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暖暖的。
看来,这份维持了半年的“不坏”的平静,可能要到头了。
她吃完最后一口苹果,把果核准确地扔进五米外的垃圾桶。秋千轻轻晃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那就看看吧。她想着,从秋千上跳下来,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灰尘。
看看这次来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