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
狭窄的牢房内，纸张摩擦的声响绵绵不绝，宛如秋风刮起的落叶，隐隐带来一股秋日的飒爽之气。只是秋天，同样也是落幕的季节。
借着桌边蜡烛的微光，方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魔法书，那书中的文字在他眼中如同一个个活跃的音符，不断飞进他的脑海之中。短短一刻钟，厚重的书籍便被方垣翻过了大半，正待他准备翻开下一页时，牢房外却忽然传来一道钥匙打开了锁的声响。
听到这个声音，方垣翻书的动作为之一顿，随即叹了口气，默默地合上了魔法书，闭上双眼头也不抬地说：“似乎早了点？”
“时间提前了。”守卫的回答同样简单。
“那，我能带着它一起吗？”方垣挥了挥手中的书问道。
“不能，这是圣国的财产。”
说完，守卫便后退半步，让出了半个身位。
“那就走吧。”方垣将书轻放在木桌上，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到守卫身旁时，低声念了一句，“替我对她说声谢谢……谢谢她送来的书。”
“……哼。”
守卫偏过头，待方垣走出牢房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天色正值晌午，方垣离开地牢踏入了圣国大殿，阳光透过玻璃倾洒在圣殿的大厅内，在纯白的高墙上涂了一层朦胧昏黄的光，令这片无人的空间显得神秘而安静。
倒挂在穹顶之上的水晶吊灯，隐约露出其中隐藏着的绚烂宝石，宛如一座倒立着的宝石岛，尽显奢华。
方垣仰头环视着这幅不似人间的景象，忽然喃喃自语道，
“上次我与同伴来这里，他们称我为‘救世者’。”
“时隔三年，当我再次来到这里时，却成为了‘欺骗者’。”
曾经这些华丽的装饰在方垣眼中代表着一种荣耀，而如今却只充满着讽刺的意味，令他心中百感交集。
守卫忍不住轻哼一声，说：“如果你一开始就承认自己是垃圾，也不会遭受到现在这种待遇。”
方垣笑着摇了摇头：“可是我又如何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你们口中的垃圾呢？”
三年前的方垣是圣国万众瞩目的救世者，人们崇拜他、歌颂他、赞许他……直至他被检查出是无法学习魔法的特殊体质。
受女神之召降临圣国的“救世者”，没有任何一项天赋技能尚且能够理解，但居然还连由人类创造而出的魔法都无法学习？在魔法上的造诣甚至还不如街边的小混混，这还算什么“救世者”？
“你若是老实承认自己是个废物，不坚持自己那所谓‘未知天赋技能’的低劣谎言，或许还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丢下这句充满挖苦的话，守卫便不再言语，专心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
“我没有说谎……”
微弱的声音从方垣口中传出，落入了守卫的耳中，却没能进到后者的心里。
见状，方垣自嘲地闭上了双眼，任由守卫牵着他的手链向前走。
是啊……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纠结的必要？
举国上下皆认为方垣是骗人的小丑，整个圣国都洋溢着一股排斥外来者的团结气氛，他们不可能再听进他说的任何话。
只是方垣知道，他真的没有说谎，在他的脑海深处，的的确确有一个标注着三枚问号的未知技能……一个只有非人异族才能拥有的天赋技能。
可惜的是，无法使用的技能，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墙倒众人推，曾经风光一时享尽荣华富贵的方垣，如今却落得被人唾弃怨恨的下场，留给他的只剩嘲笑……以及他身上这套，被送到这个世界时穿着的运动校服。
这是唯一属于方垣的东西。
临近审判大厅，只见一名衣冠齐楚的男子抱着手臂倚靠在门旁，静静地看着迎面走来的方垣，然而方垣却对男子锐利的目光视若无睹，步伐稳健地向前走。
待两人擦身而过时，男子忽然开口道，
“怎么，连多年的好友都装作看不见吗？”
方垣本不想理会，可牵着他手链的骑士停了下来，于是他也只能站稳脚步。
“我与你……‘欺骗者’与‘勇者’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方垣闭上双眼，漠然道。
听罢，男子不由得轻笑一声。
“这套校服很适合你，有你曾经的影子。”
曾经的影子……吗。
只可惜，往时无法重新来过。
方垣听出了对方口中的嘲讽，不禁叹了口气，睁开双眼瞥了男子一眼。
“向阳，我们本是同窗，更是发小，如今我已然式微，你又何必再来挖苦我。这样，只会显得你的档次很低。”
被称作向阳的男子眼角不着痕迹地抖了抖，明明此刻的方垣已经虎落平阳大势已去，可他却莫名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曾经那道风光无限壮志满怀的身影。
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念头，向阳不禁有些恼怒，想起他今天本是为了嘲讽方垣而来，于是忍不住在心中骂道：都特么快死了，还装什么深沉？难道你不应该表现得更惊慌一点吗？
尽管心中愤愤不平，但向阳表面上却依旧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
为了夺回气势，向阳便做出一副不屑表情：“你又开始教育我了，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是‘别人家的孩子’？你，方垣，已经堕落了！”
“堕落的不是我，而是你。”方垣摇了摇头，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双眼，语重心长地说，“向阳，你真的以为圣国是什么世外桃源吗？这个国家的水，很深，很深……”
“哼，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向阳鄙夷道。
而见到对方的反应，方垣便知已经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只是未等方垣催促守卫，向阳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对了，今天她不会来。”
方垣知道向阳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当初穿越到这个世界时，方垣的身边并不只有向阳，同时还有一名同为他们两人发小的少女。
想到那抹靓丽的身影，方垣难得展颜一笑，这是只属于那名少女的笑容。
“她当然不会来，按照圣国三阶魔法师考试时间安排，她现在应该正在进行最终的大型言灵魔法咏唱测试，无法分心，你们提前执行审判，她自然是不知。”方垣若无其事道。
“哼，你也就记性好点了。”向阳调侃道。
结束了短暂的交流，方垣终于迈进了那将要对他命运作出审判的房间，穿过圣殿与审判大厅交汇的大门，这个平时只有清洁工会光顾的地方，如今却是座无虚席。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入口的方向看去，冷漠、嘲笑、怨恨，无数饱含着负面的情感如同海浪般击打在方垣的身上，令他有些喘不过气。
视线从旁听席位扫过，看着那些当初恨不得跪下来舔他鞋子的人，此刻却仿佛要把之前付出的笑脸给讨回来一般瞪着他，方垣心中不禁充斥着鄙视与轻蔑。
“呵呵……”方垣哑然失笑。
而见到方垣脸上这副充斥着嘲笑意味的笑容，那些瞪着他的人顿时面色泛青，目光中愤怒的情绪也随之变得更甚。
哗啦——
没有多做停留，守卫牵着方垣手腕间的手链，将其领到了审判大厅最中央的处刑法阵上，当后者踩进最中央的圆环之时，整个巨大的法阵忽然亮起了微弱的光芒。
随着处刑法阵被触发，坐在审判席位的外殿总主教甚至连罪行都没有陈列，直接用扩音魔法宣布说：“对欺骗者方垣，作出来自内殿圣庭——神圣之子的最终审判！”
霎时间，大厅内众人火热的视线纷纷集中在外殿主教身上，等待着来自神圣之子的裁决。
只见年迈的主教站起身，对着下方的方垣伸出手，厉声宣判道，
“判决结果为——放逐凛冬雪原！”
哗哗哗——！！
大厅内的众魔法师纷纷起立欢呼，赞扬圣庭明智的裁决，一些人更是对方垣比出充满侮辱意味的手势，似是认为对他的惩罚还远远不够。
见到这副场景，方垣不禁摇头苦笑。
“哈哈……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回学校老老实实念书呢，起码还能当个普通的学霸。”
外殿主教双手虚按，待四周安静下来后，俯视着方垣说：“罪人方垣，按照圣国法律，在处刑前，你有说一句话的机会。”
纵使方垣再洒脱，当听到这句话时，心中也免不了感到刺痛。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三年的勤恳，换来的却只有冷眼相待，再诚挚的话语，也无法取得他人的信任……到头来，他与这个世界依旧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那些吹捧他的人。
那些歌颂他的人。
其实他们心底里根本不在乎方垣是否是真的救世者，他们真正崇拜的，只不过是他手中的权力而已。
可笑的是，唯一把自己当做救世者的，却只有傻乎乎的方垣自己。
而就在此时，一道源自少女的清脆喊声，瞬间穿过从大门到处刑席的这十丈空间，落入了少年的耳中。
“方垣哥！！！”
“……？！”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女用魔法弹开了阻拦的守卫，拼命向审判大厅内跑来，其白皙的脸庞因剧烈运动而染上了绯红，轻薄的衣衫更是被汗水浸湿，透出了淡淡粉色。
只是少女并不在乎，口中依旧不停呼唤着少年的名字。
“方垣哥哥！”
唐依！
方垣怎么也没想到，唐依居然真的会及时赶到。
大厅内的法师们同样惊诧不已。
“是圣女大人？她怎么赶来了？！”
“现在不是还在进行三阶魔法师考试么？难道圣女大人强行终止了咏唱？！这可是会反噬本体的！”
“就算是终止了咏唱，可是她又怎么知道我们提前了对欺骗者的审判？！”
议论纷纭间，唐依已是跑到了处刑席下，然而就在她准备迈上台阶解开方垣手上的锁链时，一道半透明的屏障却陡然将她给挡在了外面。
见状，唐依回过头对着门口的向阳喊道：“把屏障打开！”
向阳面不改色，淡然道：“依依，你是圣女，这里是染血之所，还请在外等候。”
唐依贝齿轻咬，转而看向审判席上的主教，目光坚定地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卡片，而在这张卡片之上，赫然刻印着代表着三阶魔法师身份的图案！
“主教先生！我现在已经通过考试成为了三阶魔法师，按照圣国法律，我有权选择一名一阶以下的魔法师候补，作为我的魔法学徒！”
所有人都知道，这正是唯一能够救下方垣的方法，所以他们才会刻意调整时间，选择在唐依考试期间执行审判。
所幸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少女终是成功突破极限，抓住了那丝挽救挚友的机会。
唐依看向方垣的视线中充满了绝处逢生的喜悦，甚至还有一抹对后者的夸奖的期待，然而看着少女那单纯且纯粹的目光，方垣心中却是无奈一叹。
没有用的。
方垣的驱逐是大势所趋，是民心所向，是利益纷争，即便是圣女，也不可能阻止这一切。
而事实也正如方垣所预料的那般，唐依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她所期望的回应。
主教直接无视了唐依，幽幽念道：“既然罪人方垣无话可说，那就执行处刑吧！”
听到这番话，唐依脸庞勃然变色，随即眼泛泪珠带着哭腔喊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这是公然违背法律！你们才应该站到方垣哥哥的这个位置上！！圣子呢？叫他出来！我要和他对峙！叫他出来！！”
可惜没有人理会唐依的哭喊，方垣脚下的魔法阵已然发出了启动的光芒。
只是少女依旧不放弃，她双手握拳不断敲打着屏障，即便擦破皮肤溢出鲜血也不见停止，与此同时用尽全力对着里面的少年呼喊道，
“方垣哥，等我！我一定会去救你！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么？
恐怕是无法实现了。
自从被召唤到这个国家的那一刻起，方垣便已经意识到，他们三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这个世界，可没有原先的世界那么公平。
“谢谢你，唐依。”方垣对着少女微微一笑。
“方垣哥……”
见到少年洒脱的表情，唐依终是无力地瘫坐在地，泪如泉涌，眼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悲伤。
而将少女难过的模样看在眼中，方垣同样心中一痛。
情不自禁间，方垣的嘴角向上扬起，他的目光依次从大厅内魔法师的脸上扫过，露出迄今为止最为洒脱的一副笑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什么救世者，什么欺骗者……不过都是你们强加于我的光环，岂是我自身的论调？！”
“我真要感谢你们三年来对我的无情鞭挞，让我彻底认清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种族！这份屈辱之仇，若是不报，誓不为人！！”
我方垣，为了履行身为救世者的职责，自来到圣国起就在不断磨练自己，除了拼命学习锻炼之外，从来没有使用过救世者的身份做些什么，老子不欠你们！
至于那些落井下石的人……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龙归沧海，虎入深山，今日不消灭我，明日必百倍奉还！！
不值得拯救的，那就毁灭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