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毫无疑问,那些政府派来替犯罪者辩护的律师们是那些没有野心的律师最向往的美差了——几乎不用在开庭前收集证据,也不需要对于案件的过程等了如指掌——一旦对面的说法与口供不符等等,我们青春可爱化身千万的联邦欧若拉将会在0.5秒之后完成听写转为文字,接下了只需2秒,就可自动与资料库进行匹配——在庄严神圣的法庭上,随口邹一个不存在的法律条文将彻底无济于事,更别提妄想曲解口供的意思,将欲加之罪强加于人了。
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的话——我依稀记得不知道是我表叔还是表舅的一个人曾经就是这样的律师——千辛万苦考上政法大学,混了一个联邦律师证——接下来又不知怎么整天面对的都是那种轻松到家的案子——啊,顺便一说这个事情是邻居的王阿婆的老相好透露的,因为从那个跟我貌似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成为律师之后,就没有再和我这种穷亲戚来往过。
当然,我的理想就是成为那样的男人——可惜我被联邦政法大学开除了学籍——理由貌似是骂了一句那个姓方的校长——具体可以问他。
“……开庭!全体起立!”
……终于到这句了……
我尽量认真地站了起来,那个仿佛快要老死的法官也佝偻着腰,半站着。我趁机瞄了一眼终端上的欧若拉——她今天扎了个单马尾,穿着简介的polo衫,此刻正微笑着但却略显严肃地看着所有人。
“…请…”老东西有气无力说了啥,然后大家都坐下了,当然我也是。
“啊,首先……”老东西似乎终于有了气力,“本案案情……”
“啊!不好意思!我来晚了!”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了这个声音。
我回过头去——那是一个穿了男装的年轻少女——啊,不对,她挥动了一下左手,展示出了终端名片——姓名:藤原一文字;性别:男;本案被告的辩护律师……
等一下,辩护律师?
“异议!”我说,“我并没有要求派遣律师!”
老法官愣了一下,急忙低头查看显示屏上的卷宗——然后终端后的欧若拉冲我微笑了一下:“为了您的权益,联邦各大区政府会为您派遣律师。除非您填写了特殊附注,自行辩护。”
“我填写了附注。”我盯着她说。
她眨了眨眼睛:“很抱歉,我并没有收到。”
“呃……”
“被告江夏,”法官终于抬起来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算了,多一个律师就多一个吧。
那个美少女,不,美少年走上了律师席。照例,欧若拉也对他报以微笑。律师微微咧了咧嘴,然后转身对我点了点头。
……对欧若拉那真是生硬的微笑……刚毕业的家伙么?
“……根据宪章第六修正案,禁止制定任何法律以‘确立国教’、阻碍信仰自由、剥夺言论自由、侵犯出版自由和集会自由……”
“被告在8ch的所有帖子都没有扬言要进行破坏,我认为这属于人民向政府和平请愿的要求……”
他捋了下耳边的发梢,继续陈述,眼神在对方律师和法官之间游走,没有一秒钟停留在欧若拉旁边成片的提示文字上。
……全背了下来?
对面的律师估计也是来混日子的,直接放弃了辩驳,朝欧若拉看了一眼。她善解人意地眨了眨眼:“没有引用错误,先生。”
“……当庭释放。”
我松了一口气——到头来没有轮到我说话。纯粹的法理辩论。
法警解除了门上的磁力锁。我刷了一下终端8ch,果然——所有我的帖子都已经解锁了——欧若拉一如既往地有效率。2s前,16Cathcher已经@了我:“喂,爽不爽?”
“OF COURSE NOT.”我随便回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藤原正看着我,见我抬头,露出了自然而又令人温暖的微笑。和之前对欧若拉的咧嘴式截然不同。
我笑了一下。向他发送了交换名片的请求。
“联邦中路”。我看着“律师事务所地址”后面的几个字,非常想忽略掉前面的事务所。毫无疑问,藤原并非是平常的毕业生。
三层楼的上世纪混凝土建筑——毫无疑问就是这里。
“我要预约。”我对着底层的那个屏幕说。她没有丝毫反应,欧若拉并未如同往常一样出现。
……坏了?实体屏幕真是容易故障啊……
我戳了一下屏幕,她却微妙地凹陷下去。
……这是,液晶?
真是复古。
我干脆往二楼走去。没有电梯,楼梯上铺着仿佛像地毯一样柔软的老旧地板,踩踏的声音被鞋底和木地板缓缓吸收,只留下沉闷的声音在水泥走道里回响。
二层。
我敲了敲木门。没人回应。我干脆推门进去。
木门吱呀地旋转。门后是闪耀着淡淡银色光泽的房间——那是不知道什么材料的墙纸,地面光洁而漆黑,与外面柔软的地板相反,石头或是瓷砖显得无比坚硬——反射着我的面孔,以及房间里唯一与地板接触的暗红色木桌。木桌上摆着一个硕大的实体屏幕——那家伙真是喜欢实体屏幕——旁边似乎放着一台旧PC。
人不在吗?看样子是去吃午饭了吧。
我绕过木桌,瞧了瞧那个实体屏幕——上面正在放招聘广告——杰罗姆·大卫工房——包吃住,底薪4000,每笔提成……无学历要求……
“啊,”突然有人说,“江先生,你来了。”
是藤原。他抱着盒饭用肩膀顶开了门。
“啊……你好。”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说白了,我是来感谢他的。
“别客气,坐吧。”他自然地说,“房间怎么样?”
“很不错。”但是我并没有找到第二个座位。
“从我父亲那继承来的,”他打开了盒饭,“他是个律师。哦,他跟你一样,是政法大学的。”
“前辈吗?”我随便笑了笑,“你也是那里毕业的?”
“其实父亲是肆业的。至于我,我是半吊子,原先是读理科的。”他一边回答一边把饭放入微波炉。
“诶。肆业吗?”
他并没有坐下,而是弯腰看了看屏幕:“唔,工房的招工广告,你有兴趣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工作的?
“啊,别急,”他笑了笑,从桌子下又拉出个座位,然后示意我坐下,“发了这么多求职简历,不是找工作是什么?市场调研?”
我有些尴尬:“那个工房,是什么?”
“8ch上不是经常有人发这种帖子吗?”他也坐下了,“什么人找不到了,去找情报贩子JD。就是那家伙。”
“不是都市传说吗?”
“哦,不是,”他估计时间差不多,从微波炉里取出了盒饭,“你要去应聘吗?学法律的应该会招吧?那家伙倒是挺不错的,以前他也帮过我同行忙。对了,要吃吗?”
他又把两份饭放进了微波炉——看上去是为别人买的,大概这楼里还有别的律师吧。
“不了。”我说,“等会要去面试。”
“恩。”他拆开筷子,“有空的话去一下杰罗姆那里吧,就说是从律师事务所拿到的广告。”
我突然想起来来着的真正目的——差点就被藤原给带进去了。“恩,不管怎么说,谢谢了。辩护的事情也是。”
“这话我也要说才对,”他并没有看我,而是挂着微笑看着饭菜,“你看我这里像是有生意的样子吗?这样的辩护再好不过了。”
……还是别打扰他吃饭了。
“那么,告辞了。”
“恩。好,”他端着盒饭送了几步,“恩,慢走,别忘了午饭。”
“……今天真是打扰了。”我准备关上门。
“……最近小心点。”他突然抬头,叼着筷子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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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否「『全72条补充定义』之阿罗不可能定理」之命题”
我相信正常人看到这个标题都不会点进去——更何况是在以匿名和无下限著称的8ch,起这样的标题名字估计毫无疑问是沉底的命运。
啊,果然,大部分人就进去吐了个槽“虽不明、但觉厉”就算了。
但是,帖子作者是Remus·Revi,也就是通称RS的大水货。也是我在8ch上谈得来的人之一。
那个RS又在干嘛?钓鱼帖吗?
我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深陷在绵软的沙发上。RS的无数条动态在眼前刷过。
“……因此,毫无疑问,联邦——是民主机器。是程序民主大于实质民主的机器,并且,所有的实质民主都将会越来越偏向程序民主……”
突然得出了这个结论。
等一下,刚刚不是还在谈那两个数学定理吗?一下子得出结论了?
我看了看RS的发帖记录——果然那家伙一如既往的是个水货,到处都是他的帖子,而且内涵贴、钓鱼贴处处可见。那个名字都看不懂的帖子,很快被淹没到发帖记录的10页开外了。
说起来,是怎么认识这个水货的?
果然是因为他总是高谈阔论吗?
揉了揉眼睛,重新返回那个帖子。
“……欧若拉的存在改变了这一点……从此之后,人人热切盼望并且为之牺牲的民主将来到——它所持续的时间是——一瞬间。”
“相对于旧公元历最后一个世纪的人们所完成的上帝工程,柏拉图的《理想国》都因为简单朴实而显得可靠。……O.N.E制造了欧若拉的原型机,但因此给世界带来了灾难……”
很奇怪。
虽然RS的确是这种说话方式和语气——但是这却不像RS的帖子。
我再确认了一边:Remus·Revi,然后才意识到这里是8ch,名字毫无意义。但是,RS和我一样,都是8ch刚诞生时进行过注册的注册用户——别人应该不能用这个ID才对。……果然那家伙又闲的慌了吗?
……他又发了一个帖子……看时间和这个帖子几乎是同时的。
唔,这次露骨多了,直接了当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开始批判了吗?
愿宪章保护你。我默默念了一遍。果然,在这个时代,无神论者之间的祝福应该这样进行才对:
我们在天上的宪章,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
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
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ONE NATIONAL EAR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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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业生。”他毫无顾忌地把鞋脱了,把脚放在了台板上——袜子上破了一个洞,跟整个房间乱糟糟油腻腻的环境倒是意外地符合,“你怎么看?”
“啊?”
“我是说联邦政法大学。”他咬字清晰,拿起了旁边的介绍书,“哦,律师事务所那里介绍来的?果然在那里放广告是对的。”
“政法大学?呃,”我顿了顿,“比外面好。真的。”
“说得对。”他动了动脚趾,“如果我有女儿的话宁愿让她读艺术类的。不过我也没有女儿,即使有,恐怕也没啥艺术天赋。”
“艺术类也不怎么样。”
“我不是说去什么电影学院的,”JD说,“我是说那种画奇怪抽象画的美术学院。哦,对了,你看过欧若拉的画展吗?”
“一年前的那个?我只是看过图片。”
“那也一样。”JD说,“揭秘节目最后说欧若拉是先输出图像,再用机械笔画的——只不过是3D算法而已。所以,那几幅抽象画如何?”
“……看不懂。”
“我也是。”他点了点头,“这就是艺术。”
“……啊。”
“所以说用绘画板画画,再开上防抖动的软件完全是本末倒置行为,”他继续说,“艺术就是人手的无意识抖动——我记得这是个NP问题。啊,不用在意。总之,那是欧若拉无法模仿的行为。所以吃饭的时候不要忘记抖腿,写字的时候不要忘记抖手,时刻要以艺术家的标准要求自己。”
“……等一下,您是情报屋吧?”
“……你不要说出来。”他突然挠起了头,“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太残酷了。”
“……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变成我道歉了。
“你被录取了,政法大学的。”JD挠了挠头,“明天来上班。啊,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把你的简历删了。”
躺在工房阁楼硬得像石板的床上,只能看到终端的呼吸灯闪着的微光。我还没有跟姑姑说过。
表妹已经知道了。“如果让我妈知道,她会杀了你的。她会杀了你的。”
“不会的。她不会杀人的。”
“她会杀了你的。你被开除了是吗。”
“她不会杀我的,放心吧。”
“……她会杀了你的。”
“嘿,听着,我只是被开除了,不是离家出走对吧。离家出走她会杀了我这倒是真的。”
“……你要钱吗?”
“什么?”
“你要钱吗?我压岁钱还有很多。”她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这么说。
“……不,不用。天哪,我是个成年人,我可以自己找工作。你别告诉姑姑,行吗?”
“……她会杀了你的。”
沉默。
“听着,我不会跑掉的。不会像叔叔那样跑掉的。再说我也不准备去当律师了,现在找到了一份打工——你别跟她说就是了。”
“……我不会说的。”
“那就早点睡觉!”
“……晚安,哥哥。”
我躺在床上,眯起眼睛——呼吸灯的微光逐渐变淡,已经10点了吗?
我既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也不知道今天的日期,唯一知道的是晚上10点这个事实。感觉我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我摸着脖子上的终端,调亮了缓慢闪烁的呼吸灯。
宪章会保佑我吗?
我调出了日期。
It’s the Black Friday.
工资的确优厚。当然工作量也难以计算——所谓提成,就是介绍来生意——至于JD吸引生意的方法,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情报屋是在和欧若拉抢生意,没有什么比去市民资料馆查东西更好的方法了(当然,没有权限的平民除外。)。因此,我们的目标大多是普通人——结果据JD说大半的时间浪费在找猫身上,之后他就顺便开始卖带有GPS的项圈——好像专利卖了一大笔的样子。
为了防止找猫的孩子再来,JD开始制造都市传说——现在,是我的工作。
大致流程如下——在8ch上用萌妹子的语气说话,表示晚上看到了偷内衣的贼。接下来要用无数小号去出主意,顺便带上去JD工房的这条。最后妹子再发帖感激JD——那个大叔很帅又很有型!顺便一说这是JD自己写的。
有的时候的敌人是幽灵,有的时候是小公司的机密,还有一些是熟人之间的怀疑。当然,这些都是我写的。
8ch真是个好地方。以前整天只知道水和发内涵贴的我居然没有造过谣,太失败了。
大概一周以后,上海的冬天来临了。虽说如此,但是我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勉强算是冬天吧,没有雪就没有雪了。JD每天来的时候都抖抖索索的,好像是因为没钱乘车走着来的。
“干脆我也住阁楼吧。”他这么说着,又加了个破床睡了一晚之后扭了腰。
然后在他扭了腰之后第二天,貌似有了除了抓幽灵和跟踪自己老婆以外的生意。
“恩,正经买情报的。”他穿上大衣,丢个我了个小东西,“那是MiniROM,加密过的,情报在里面。”
我掂了掂手里的东西。不是很重。这东西我听说过,据说是O.N.E解体前最后的产品——如果不用加密传输的话一般就用它。
地点定在一个很破的餐厅,没有什么人。我们提前到了半小时左右。
“……去下厕所。”JD没到多久就捂着肚子说,“交易你解决,价格按说的办。”
“……你没穿袜子。”我盯着他的皮鞋说,那上面穿了一个大洞,“节哀。”
“腰……痛死了……”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扒着扶手,飞一样得往厕所挪动。
……他好像没有说过价格……
我从口袋里掏出MiniROM,上面用胶带绑了一个芯片,大概是GPS。反面贴着一个小标签,用模糊的圆珠笔颤抖着写着什么。
……大概是12,000。
好贵。由衷感叹了一下,准备把东西放回口袋。
“咳!”我吓了一跳,差点把东西丢地上,用力抓住了之后抬起头——一个穿着紫色风衣,脸白得吓人,就像一根紫色蜡烛一样的男人站在我对面。
“杰罗姆·大卫?”那人问。
我犹豫了下:”是。“
他点了下头,在我对面坐下:”我是紫薯。“
……很形象……原来交易对象叫这个?
”能给我看下货吗?“他用嘶哑的声音直接问。
稍稍有些犹豫,不过我记得JD说过,加密盘被盗走了别人也不能用——毕竟O.N.E的技术再过十年也是顶尖的。所以我还是掏出了盘,交到了他手里。
他看了看盘,用手指弹了弹胶带固定的GPS,然后咧开一个笑脸。
”喂,“他说,”知道吗,我是Burger。“
”哦。你要点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