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云八年,纷乱平息,奸邪攘除,帝王亲征率众凯旋,宣告天下太平。
其后,朝廷按功论赏,分割田地,又大规模发动群众,举国上下建设房屋,修建桥梁、道路,水利渠道等,极大程度改善了民生。
再者,静院集权,协同六部颁布十余章崭新律令,严苛律禁,秉公执法,战后数年民间事故发生率趋于平稳,静云国开始迎来一段黄金发展期。
——山东琅琊——
——仙居琅琊山——
此山的东南山峰,山冈蜿蜒起伏,好似一条伺机腾飞的卧龙,冈前几片松林疏疏朗朗,潺潺溪流清澈见底,茂密竹林青翠欲滴。
在这深处,有一处陈年旧亭,亭中石桌上摆着两樽黄铜酒具,一壶青坛浊酒;自那石桌旁对立相坐着两人,一者是个俊俏的蓝眼少年,一者则是个满嘴胡茬的绿眼青年。
“我要走了,师父。”
一边说着,少年一边端起了酒壶,替面前的青年男子倒起了酒来。此少年正是白家小少爷,白巅峰。
白驹过隙,时过境迁,如今他已是褪去一身的稚气,变得有棱有角了起来。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对细长的桃花眼,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红唇,无不让旁人看着心生荡漾。
“哈,走便走了,与我何干,还指望我挽留你不成么?小少爷?”
接过那杯浊酒,这青年便张口痛饮了起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多年前潜入白家刺杀白巅峰的那名蒙面刺客。
看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衡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谈吐豪迈,亦有千丈凌云之志气。
只是听着白巅峰说要走,那豪迈中却又带着些脾气和埋怨,像极了守寡多年的情妇。
“没有,只是想在临别前与您喝点酒,说些心里话。”
“哎哟可别恶心我了,让我像个妇人似的跟你磨磨唧唧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别再让我看到你。”
“哈哈哈哈,您见到我第一天不也是这么说的么,直到今天我还待在这呢。”
“那是你小子死缠烂打,我只给了你姓名和身份,是你自己死皮烂脸地跑到这来……”
这么说着,他不禁想起了五年前在琅琊山看到白巅峰时候的样子。
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哪里是什么阔家大少爷,简直比街边要饭的还要狼狈。后来他才知道,这小子是仅凭姓名一路问到了这个地方来。
到底还是一念之差,当初没能再白府里了结了他的命,所造成的余孽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他杀戮一生,从未去救过人,也不曾想过去救人,这一救,就是浪费了他五年的岁月。
“都,五年了啊……”
握住杯子的手微微颤抖,抿了抿嘴,他低着脑袋自言自语道。
“我还从未与活人待过这么长时间,你小子算是第一个。”
“哈,弟子惶恐,能在师父心里留下些地位。”
抬起酒坛,白巅峰又给他满上了一樽。
“我呸,就你小子,毛都没长齐的个小孩还论什么地位不地位的。你要是个女的还行,不是就另当别论了。”
“哈哈,弟子尽量吧,争取能习得些易容之术,满足师父心愿。”
“得得得,当我没说,那多恶心。”
两杯下肚,那热气和醉意便慢慢涌了上来。发觉自己的杯子空了时,他便眯着眼睛朝白巅峰那瞟了过去,果不其然,这家伙毫不吝啬,跟着自己后面把那两杯酒灌进了肚子里。
“你小子,哈哈哈,平时叫你喝你不喝,这会倒是豪爽了!”
“哪里,要喝的话,当然得喝好酒。平时您教我医术,制作暗器,行刺潜匿之道,弟子实在是无以回报,只能用我脑子里尚存的记忆做些好酒孝敬您。”
“这就是你自己做的?”
夺过那酒坛,他瞪一只眼眯一只眼问道。
“是。”
“叫什么?”
“生啤。”
“生啤?”
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词。
“何谓,‘生啤’?”
“这个,解释起来比较麻烦,您理解成新鲜的醴便可。”
“醴?这大山里哪里种得了小米,你又是哪里找的器具和药材去酿酒?”
“不瞒您说,这习武暗杀不说精明,做些小玩意和酿酒做饭,我还是有些小门路的。”
“哪来的?”
“嗯……算是,祖传的吧。”
笑着回应,白巅峰又快活地往肚子里灌了一杯。
但这会,那青年却握着酒杯发了愣。呆呆地凝视着杯里那泛黄的清酿,他耸着鼻子,不由自主地齁了两下。
“仔细想想,我只是一昧地往你身上灌输东西,也未曾放下尊严来向你学习些什么,连你会做什么都不知道。”
抠着脑袋,他的脑袋愈发的低了。
“要走了是吧?快点走吧,最好是能天黑前赶回汇安去,不然晚了就不好赶路了。”
“没关系,不差这一会。”
见对方已经没了酒意,白巅峰便放下了杯子,从怀里摸索出一根圆柱形的东西朝他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手摇手电筒。”
“手……什么?”
“您试着摇转这里,再按这里。”
指着那圆柱旁的摇杆,白巅峰示意道。
接着,在几次小心翼翼的转动和“嚓嚓”作响的摩擦声后,圆柱的顶端突然亮起了一阵刺眼的光芒。
“噢噢噢噢噢噢!这……这是!”
见到自己手里这东西发出亮光时,那青年竟惊讶地叫唤了起来。
“这难道是,神光!?”
“啊不是,您就是拿着它也没法变身的。”
“你怎么做到的?这东西只摇晃个几下便能发出如此刺眼的强光!难不成是在里面装了火把么!?”
“当然不是,这个您还是自己琢磨吧,后山山腰那有个矿洞,里面有不少钨矿和钾矿,您可以去采些自己做。”
“自己做……啊……”
青年变得有些扭捏了起来,像是捧着个宝贝似把那手电筒的放在手里搓着,又不经意抬起头来瞄了白巅峰一眼。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真正依依不舍的人不是白巅峰,而是自己。
“要不……再住几天?教教我怎么做?”
“不住了。”
“真……这么急么?”
“是。五年前我不顾家父反对,毅然决然来到您这和您学习医术及武功,就是为了能有朝一日完成我的使命。”
“哦,哦……”
天知道白巅峰在说些什么,至少他是不明白,为何一开始对方能预料到自己潜入白府,又为何找了自己这样个与世隔绝的人当作师父。
不过现在这些问题也不重要了,与白巅峰相处的这五年里,他至少算是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第一次有了牵挂,第一次懂得两个人在一起时相依为命的温暖,相较于往昔那些刀刃喋血的日子,这五年每一天的回忆都能让他忍俊不禁,由衷地感到幸福。
没错,这就足够了。
“第一个使命,师父。”
但还未等他反应,白巅峰突然离开石凳,在他跟前跪了下来。
“你,你这是干什么?”
“非常感谢您这几年来的教导,弟子由衷地感到——”
接着,便是那脑袋磕在石地板上的清脆声响。
“能有幸与您相见,真是太好了!”
“……”
他从不知自己在这个阔家小少爷心中的地位,起初本只是以为他是来嘲笑自己,连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都杀不掉。
愈到后来,他才发现这个少年郎的过人之处——待人以礼,一视同仁,即便面对着的是想要杀掉他的杀手,即便面对着的是身份比他低贱好几个等次的庶民。
而现在,他甚至是在对自己行亲人之礼。
“起来。”
红着眼眶,他将那手电筒放进胸口衣兜里,一把将白巅峰搀了起来。随即,又从脖子上把那翠绿的钩型玉佩扯下,双手将之放到了白巅峰的手里。
“把这个戴着吧,兴许能帮到你。”
“这个是?”
“狼玉,能认出他的人多半就会明白了,你只需带在身边即可。”
“……哦,哦,好的。”
“另外,小心静院一房的所有人,巅峰。尤其是那一房的房使,于文卿。”
“于文卿……”
闻此名时,白巅峰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低着脑袋晃了两下。
“您说他是一房的房使?”
“是,具体怎么样我没法详细告诉你,但当年给我下达刺杀命令的正是此人。”
“哦,这样……”
“其他就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我不怎么记那些过去的人事,现在的话,也只有你这几年给我添麻烦的烦心事还算印象深刻。”
他会心地笑了起来。
“走吧,我已经没东西可以教给你了。”
“您已经教了够多东西给我了。”
紧握着他的手,白巅峰眼圈早已是红了半边。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到头来,他便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噗”
未等青年反应过来,白巅峰已是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第一次做出这个动作时,他还不到自己的胸口,此时,这俊俏的少年郎已是高出自己半个脑袋,身体变得强而有力了起来。
“傻小子。”
一边笑着臭骂着,他便一边搭上了对方脑袋,用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轻轻抚摸了起来。
两个大男人在这亭阁中相拥而泣,伫立许久仍未散去,只留下石桌上那两樽空酒杯,以及一坛未能喝完的酿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