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喂,我会告你的哦!”
时间是放学后,二年级S班的课室里。根深同学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睥睨的样子。
宝塚学园的校服,女生一律是短制的月白色振袖和服,下摆高过膝盖,穿着女式木屐;男生则是同样短制的月白色神官服,七分裤配木屐。根深的振袖上点缀着淡紫色牵牛花图案,朱色腰带上则布满了细绘的水珠。这是我们学级的统一制式,但由根深同学穿着的话,怎么看都有种超脱俗世的清新。
就算是这样的女生,在坏掉之后也一点都不可爱呢。
“你说谁坏掉了呢?我看上去很像坏掉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根深小姐反而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她又从嘴里喷出一口白烟,想了想,索性整个人都往后仰去,双腿架在课桌上,摆出一副不良少女的姿势。
随便你吧。
“中午的事情,都说了是误会,我已经再三道歉了,大小姐要告的话还请自便。不过,我这里也有一项罪行正好要请你配合查证呢。那个……你在天台上,是抽烟来着吧?”
“抽——烟,你是说这个吗?”
完全变了样的大小姐又从鼻子里哼出白烟来,突然冲我吐了吐舌头。
“不……虽然我不太确切,不过机器人抽的烟卷,大概是不会冒烟的吧?”
“机、器、人?!”
突然间根深又变回了大小姐的模样,缩回双腿,双手收拢放在膝盖上。她侧着头,疑惑地看着我。
“虽然这么说不太礼貌,不过……荒船同学,难道你在暗中跟踪我,就是为了指控我是机器人吗?”
连说话的语气也在瞬间恢复了大小姐的口吻,文辞清晰,不卑不亢——这副模样看上去果然还是最自然的。
“难、难道不是吗?如、如果在天台上抽烟的不是你,能否请你帮忙,与机器人的同辈通知一声……”
“荒船同学,我不知道你是根据什么将我归入机器人的类别里的。不过,不是哦。”
“什么?”
“我可不是机器人——哎哟……”
根深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扑哧一笑。
“啊,真讨厌呢。我的演技看来已经迷惑到了第一个猎物呢。你看,是这样的吗?”
根深背过身子,低下头,似乎在嘴里摸索什么。接着,她转过身来,双手平托,如同举着饭案一样向我伸过来。
“看!”
啊,她的手上托着一只小小的指环一样的东西——上面还沾着口水,是淑女的口水啊!
“一直盯着看有点失礼吧?”根深鼓起腮帮子,嘟嘟地说道。
“这是啥?”
“烟雾发生器哟,今天一直套在牙齿上,用舌头来顶它的开关就能释放烟雾。啊,还有这个……”
大小姐探手到振袖和服的暗兜里,取出一些噼啪作响的东西,撒在桌面上。
“看,这是自转型迷你陀螺仪——在走路的时候会吧嗒吧嗒地响,听起来就像有螺丝不断地从你身上掉下来。”
“这是为什么?”
“哦?”根深又侧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摆出一副不理解的表情。
“害得我以为你是机器人!”
“才不是机器人呢,是电波人哦。”大小姐居然用一本正经的语气来纠正我。
“那是啥?”
“嗯,”根深叹了口气,“我也是听我爸爸说的,电波人,就是那种别人根本猜不出你在干什么的亚种人类……哎哟,他大概是骗我的吧。”
说完,根深突然意味深长地指着我说:
“不过,荒船同学,难道你竟然不知道现存的机器人是种什么样的存在吗?”
被说中了。
七
我对机器人的认识,还是《殖民现代史》中了解到的一些粗浅知识——对现代史只得了52分的我来说,就连这点知识恐怕都不够。
距今80年前,漂浮在太宰仓行星外空间的星船种族与机器人行星发生了摩擦。大战持续了两年,最终导致了5万名星船种族与300余万机器人单位伤亡。之后,双方缔结了和平协议,获胜的星船种族将残存的机器人单位迁移到太宰仓古旧殖民地。
实际上,我们所生活的太宰仓,数百年来一直仰人鼻息,依赖着外空间星船的技术供应才得以生存,身为殖民者的政治身份至今未曾变更过。机器人单位被迁徙到太宰仓之后,星船的统治者们制定了《殖民地身份保密法案》,要求加快机器人的融合步骤。
再后来,《法案》演变为殖民地宪法,根本的原则称为“人与机器人之间必须永久保持身份的混同性”,即:无论是人、还是机器人,都不允许直接或间接泄露自己的种族身份,违者视同叛国。
就是这样,80年后的机器人,究竟在哪些方面与人不同……这个问题,要深究的话,恐怕是要违反宪法的。
所以我才那么头痛啊!
八
“所以说,你脑子里哪些奇怪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啊——机器人被干掉的时候会冒白烟、机器人走路僵硬、全身都是由螺丝和螺母构成的……动力源是巧克力和汽油混合的炼金术药液?哟哈哈,荒船同学,这些知识可不是一般的奇怪哦。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
“那个……剑侠小说……”
根深同学叹了口气。
“这样不行哦。”
根深陷入了沉思。白日一直高悬的ε太阳已经隐隐往西方斜去了,粉红色的光线透过火山尘的折射,照进我们的课室来。根深的脸好像蒙上了一层绒绒的面纱。
“你啊,要是追查不出真相的话会怎样呢?”
“也不会怎样,不过大概下一个责任期就会因为不称职而被撤掉吧。”
根深大小姐用手中的电子笔敲击着课桌。
“我是不太明白啦。不过,听说平民家庭的孩子如果在学园担当职位,是可以得到相应的‘科技补贴’的吧?你……愿意跟我说说你申请的补贴是什么吗?”
“不……不是我的,是我母亲。呃,是‘意识补偿图层’。”
根深手里的笔停止了转动,她惊讶地朝我转过脸来,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没关系的。我觉得这没什么可避讳,不过,我当然还是希望能够保留这一份补贴,只靠我父亲的津贴的话,还是会比较拮据的。”
——意识补偿图层,提供给精神创伤者的有偿医疗方案。无论如何都是一份昂贵而不保险的方案,只有星船上那些肥虫一样的高级殖民者才能够无限地使用。
“够了!我不想看到这些!”
这句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根深马上用手捂住了耳朵。
“对不起,我并没有恶意。不过,荒船同学,我对这桩案件突然有了兴趣呢。或者我们明天再商量吧。”
根深大小姐顺手将手中的笔递了过来。
“一言为定哦,明天开始,我们就用这支笔来找出真相。”
说完这句话的大小姐敛衽作礼,甩动着和服的振袖走出了课室。
真相?我看了看接过来的笔,不由苦笑了一下。你要用这么普通的笔来找出真相吗?我可不抱这种期待。
我把笔往耳朵边一别,扭过头去,看着窗外射进来的残阳。
这个世界,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