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理、理事长，我、我一直以、以为，学园吸烟事件只是一件普通的违规事件……”
三岛诧异地转过头来，看着我。
“没错啊。当然是个违规事件。”
不要给我若无其事地忽略“普通”两个字啊！
“你的判断如何，根深同学？”
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的根深葱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
“那个，也许我说得不太对。我是这样认为的：烟卷的出现，说明了吸烟者是机器人，不过，肯定不是在《身份法案》约束下与殖民者混同的现代机器人。”
三岛的眼睛一亮，鼓励地向根深点了点头。
“不错，说下去。”
“嗯，80年前被安置的机器人和他们的后代，某种意义上根本已经不再是机器人了，而是有着机器人意识的特殊殖民者。所以……换句话说，这类型的机器人，嘴巴里大概没有能够读取电子信息的读卡器——不，也说不定……”
“这个思路是正确的，‘人体用嵌入读卡器’是星船垄断的技术补贴之一，不会轻易发放，不要说是学生，连教师都算上，只怕也只有你和我两个家族的人能够用得起。”三岛理事长点着头补充道。
根深葱受到了鼓舞，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松弛下来了。
“所以我推断，在天台上吸食烟卷的，是80年前遗留在行星表面的机器人残余。”
“咦？”
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怪诞的场景：剑侠小说里描写的那种机器人歹徒装备着飞行装置，从天而降，从耳朵边掏出一根机器人烟卷，狠狠地吸了两口，然后冷笑着将它抛在天台上——
“总之，你们的调查还是很有意义的。我这边的安保系统能够确认，学园这几天没有监控到外来的物种侵入，所以——你是怀疑有古机器人化装成学生或教师混进学园来吗？”
“与其怀疑化装术，还不如直接点——我认为，是有学生携带了古机器人的部件进到学园来。”
“这个很有道理！咦，对了，根深同学，为什么你会参与到这个调查里面来？你应该不是风纪委员吧？嗯——理事长我是觉得啊，你和荒船雾太郎的关系好像有点不一般哦。”
根深葱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一样，猛地往后一跳，脸色变得通红起来。
“实、实在不好意思，我……我……我只不过是……好奇而已……这位、这位……”
她使劲扯着我的袖子，大概是示意我为她解围。
真是拿她没办法。
“那个……根深同学是经我反复拜托，来替我搜集证据的。因为听说根深家对机器人的历史了解得比较详尽。”
“没问题！”
三岛理事长豪迈地一挥大手，接着狠狠地拍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桌上一个酒瓶受到冲击，猛地一抖，随着“砰”的一声，木塞子飞了出来，打在我的脸上。
“眼……眼镜！糟糕！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办公室里一阵忙乱。最后还是三岛理事长从屋角为我找回了被木塞打飞的眼镜，架回我的鼻梁上去。
习惯性地用手调整好镜架，我发现根深葱正一脸好奇地盯着我的脸。
“啊，原来如此……”她喃喃地说道。
“怎、怎么了？”
“没什么。”
根深葱扭过头去，故意不去看我。我怀疑她一直憋着笑，大概是觉得我没戴眼镜的样子非常可笑。
“十分对不起。本来只想表示下对机器人制裁局的愤恨的，没想到今天的酒瓶塞子不太牢实。”三岛理事长合掌对我表示抱歉。
“没、没什么……”
“不过机器人制裁局的那些家伙还真是讨厌！总之，今天的商议结果我全部认可，根深大小姐，就特许你协助荒船委员调查工作——哈哈，就跟特许你每天中午去天台做日光浴一样。不过，一切都要保密哦，特别是对家里和机器人制裁局，还有星船方面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件事情看来还会越搞越大。
我该出手了。
“不过，我是来跟理事长特别请求一件事情的。”
“你说吧，荒船。”
“我想退出，能不能请月冈学姐和根深同学负责剩下的调查工作？”
“不可以！”
三岛和根深几乎同时喊出这一句，反而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我不想和政治搅在一起，请理事长谅解，荒船家的家事已经非常麻烦了。”
“你说得无比正确。没错，这桩事情本来就跟政治没有任何关系，就是普通的学生违规吸烟的案件，所以我才强调不要跟机器人制裁局打交道。荒船啊，你的意见非常正确，果然这次的调查还非得你来不可。”
——喂喂，三岛理事长，说这话的时候你的脸上可是带着意义不明的诡异笑容哦！
“荒船同学的意思我明白了。放心好了，这位，我来找三岛理事长，就是为了确认这最后的一点。”
根深葱冲我点了点头。从刚才起她的手就没有放开我的衣袖，说这句话的时候，又使劲地扯了一下。
“什、什么？根深同学，你要确认什么？”
毫无疑问，三岛理事长的长脸上又出现了“你说得不对我就逃”的表情。
“理事长打算如何处理肇事者？交给星船？”
三岛重重地吁了口气。
“当然不会，我会就某些具体问题跟肇事者做一次长谈。”
“如果肇事者真的与80年前的阴谋有关呢？理事长会怎么做？”
“我会继续跟肇事者进行长谈。”三岛理事长的语气变得极为严峻，一直以来嘻嘻哈哈的嘴脸也在瞬间修正成为严肃的表情，“你们或许是不知道……我三岛悠木子，并不以为机器人是什么极恶邪魔之辈，我的朋友中也有……”
大概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三岛连忙捂住自己嘴巴。
根深葱的脸色柔和起来了，她轻轻地说道：
“我的问题完了。”
接着她转过身，对我说：
“雾太，现在所有线索都到齐了。我们走吧，明天正午哦，在天台上，我们来一起找出这个肇事者吧。”
“等等。”三岛理事长出声叫道。
根深葱停下了脚步，疑惑地回过头来。
“理事长还有什么事情吗？”
“明天的天台密会，看来根深你是要揭开真相咯？”
“我不知道，也许猜测得不对，不过我总觉得，明天再当场确认两件事情就能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了。”
“有趣，想来也应该是很有趣的总结吧。理事长我……明天能不能一起参加呢？”
根深葱侧过脑袋，认真地思考了一番，皱着眉头答应了下来。
“如果理事长能够回应我不情的请求，再回答一个问题的话……说不定理事长能够解决这个最关键的难题哦。”
“真、真的吗？问题说来我听听……”
我说理事长啊，表现得那么兴奋有必要吗？又不是小孩玩侦探游戏……
不对，你根本就是真的把这个当侦探游戏了吧！
“我说得也许不对，请别往心里去。嗯，问题是这样的……”根深葱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三岛理事长的身后。
“这是一扇门对不对？”
三岛回头望了一眼，马上扭过头来，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当然是一扇门啦。不过，门早就被锁死了。我明白了，只要有这扇门存在，连我都可能被怀疑呢。”
“为什么？”我失声叫道。
“这是通向天台的门。”三岛根本不理会我的叫喊，继续自作主张地说了下去，“这扇门的锁，原来安装的是标准星船配置的DNA密码锁，只有扫描到具有特定DNA性状的活体生物才能开启——这个活体生物，就是我父亲。”
“啊？！”根深葱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我明白了，这把锁没有换过吗？”
“当然没有，我父亲在访问星船期间失踪，我接任了理事长。之后我试过几次，找人来想换掉这把锁，不过……”
三岛耸耸肩。
“这门太结实了，锁的结构够复杂，根本没办法更换。所以嘛……”
“明白了。那么，我们告退了。三岛理事长，再见喽。”
根深敛衽行礼，又轻轻地扯了我的袖口一下，示意我跟着出去。
三十二
夜看似已经深了。根深葱仍然拉着我的袖子，站在空旷的停机场上。人造太阳的光从身后照射过来，将我和她的影子映在前方的地面上——两道长长的身影，手拉着手并排站着。
在某个我试图忘记的夏天，是不是也曾经见过这样的景象？
那是和我的弟弟——
悬浮飞车的力场笼罩着停机场，根深的裙摆如同秋风中的叶子一样瑟瑟抖动。
“来了。”
果然来了，两翼刻着蜻蛉和百合家徽的悬浮飞车悄无声息地在大小姐的面前落下。车门打开了，一个戴着茶色眼镜的白发男人跳下车来。
“今天回家有点晚啊。”
男人的声音带点鼻音，不过听起来挺柔和的。听口吻，并不像家人责怪孩子，更像是疼爱孩子的长辈在悄声哄着孙辈。
根深没有立即回答，却转过身子来，左手一拉，将我拉到她的身边。
“八木沼，今天荒船家的雾太郎会跟着我的车子走。我们得先绕到荒船家去。”
男人微微一点头，侧头朝我望了一眼，微微一笑。
“那么，两位请赶紧上车。”
车厢内非常宽敞，足够放下两张沙发。现在根深和我各占据了一张沙发。根深葱一上车，就像猫儿一样窝在沙发上，将外出用的木屐踢到了地上。
“乌鲁——”
喂，这是大小姐该发出的嘟哝吗？！
“说真的，雾太啊。明天如果顺利的话，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你……会有思想准备吗？”
根深说道。
需要……什么思想准备？
“也就是说，关于机器人的小闹剧，明天就会告一段落了。不过我还是担心，理事长的态度会不会有所变化——或者直接说了吧，我担心理事长会怎么对待肇事的那人。”
“那个，小葱，理事长不是已经保证过了吗，不会将肇事者交给星船或者机器人制裁局。”
“嗯。”
根深葱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悄声说起话来。
“如果口头的承诺能够兑现的话，这一切还会那么寂寞吗？”
根深葱伸出手指，哈了口气，然后猛地甩出去，往透明的舷窗前划了一个大圈。
从那里望出去，是一片死寂的大地，是战争结束以后一直笼罩着太宰仓行星的无际暗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