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回想起来,根深葱和我接下理事长的委托,已经是本乡猫来到我家的一个星期之前的事情了。
今天是周日——日曜日。按照原定的计划,本乡猫从今天开始就要在我家住下,根深葱也约好了要在稍晚的时候赶过来。
好不容易在我的劝说下穿上了粉色裹胸的本乡猫,现在正好奇地打量着分配给她的新房间。
“荒船姐姐,这是谁啊?”
她指的是放在书桌上的全息照片。在一片昏黄的背景下,三个小孩并肩站立着,站在中间的是个子高高的女孩,她戴着好多年前流行的侧檐草帽,开心地笑着。这笑容实在太过灿烂,相形之下,被她挽在两侧的另外两个小孩,脸上都不自然地笼罩着阴郁的影子,几乎连脸都看不清楚了。
本乡猫的手指好奇地点着照片中大笑的女孩的脸。
“那是我的姐姐,荒船不二子。”我说道,边用手指在书桌上划出这几个汉字来。
其实应该是荒船藤子,“不二子”这三个桀骜不驯的汉字,是姐姐懂事之后,硬生生地改过来的。
本乡猫惊讶地“哇”了一声。
“好霸气的名字喵。我住的就是不二子姐姐的房间吗?”
“并不是。不……也勉强算是吧。”
事实上,荒船不二子是我的堂姐,确切地说,还是偏房的远亲——更严格地说的话,她和我甚至不属于同一个种族。
不二子的家庭,属于极地的研究者种族。也就是说,不二子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成为从事各种技术研究的知识分子。虽然同属荒船这一个古老的姓氏家族,但从不二子的祖母(也就是我妈妈的姑母)选择了“研究”这一职业开始,他们一家就迁往南极自治领,与其他的宗家断绝了来往。
说是断绝了来往,不二子却是个例外。大灾变发生后,不二子被送回殖民地,因为某些缘故,年龄与我们相近的不二子姐姐就留在了宝塚的荒船家,一直到她完成了初等部的教育,才再次返回自治领。
这不过是上个学期的事情。
我看了看照片上我的脸——那个被姐姐挽在右手边的小孩,两眼无神地盯着镜头。真是的,大灾变时南极的研究者聚居地似乎没有受到射线的侵袭,我记得,我那时候是何等地嫉妒健康、活泼的不二子姐姐……
“真讨厌喵。”
没想到,快言快语的本乡猫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她皱着眉头,指着照片里的一角……
“那个东西,我也有哦。怪重的,不二子姐姐戴着肯定也很辛苦。”
我回过神来,连忙把头凑了过去,发现本乡指的是不二子姐姐的脖子。
“咦?”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对素未谋面、笨头笨脑的本乡寝子感到一见如故。
不二子姐姐的脖子上,挂着和本乡猫脖子上一模一样的怀表。
——没错啊,从小开始,不二子就在脖子上挂着这么个东西,也从来不让大家看里面藏着什么。雾太郎啊,要不要问问那只猫,她脖子上那东西是干嘛的?
眼镜君在我脑海里提议。
本乡猫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怀表,比不二子姐姐的要大上一倍有余,因此显得特别碍眼。这是干嘛用的?我向本乡提出疑问,她却一脸迷惑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喵。好像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挂上这个东西了,表链可以摘下来,但表盖怎么也打不开。班导告诉我,这东西必须要每天戴着,不然的话,后果很危险。”
“危险?究竟是什么危险呢?不戴着就会爆炸吗?”
“本乡猫不知道的说。总之,听说特别危险,本乡是乖喵,从来都戴着的说。”
看来本乡笨蛋的口癖还不止是“喵”……接下来无论我怎么打听,她都只会眯着眼抛出一堆带喵喵或者“的说”词尾的废话,把话题岔开。
——这只傻猫,为什么身上总是带着那么多又“危险”又莫名其妙的东西?雾太郎,我们捉住她,把怀表抢过来。
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眼镜君的提议,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有必要去理会吗?
本乡猫并不知道眼镜君在我脑海里提出了多么可怕的建议。她正在高高兴兴地唱着歌,一边捂着床上的枕头滚来滚去。那是一支在很多年以前——大概就是不二子的侧檐草帽流行的那段时间吧——在宝塚一带流行的老歌:
“带着雾蕨的卷枝,姑娘们将要远行;
因为白鹭没有爱情,因为夜船就要沉没;
姑娘们将要远行,因为父亲已经离开,因为爱人已经成年……”
原本是调子婉约凄凉的小调,却被本乡猫高高兴兴地用粗嗓子哼唱着,这种感觉还真是奇怪。
本乡猫的尾巴随着歌声一摇一摆地甩动着,她的眼睛也随着歌声慢慢地眯了起来,还没等到唱完,就有隐约的呼噜声响了起来。
这家伙居然就这样睡起来了!
没办法,还真是个随性子的人呐。我一边摇着头,一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本来,我们就是为了她的缘故而聚在一起的,没想到,只有本乡同学浑然不把“自己就要引发星际战争”的后果当一回事。当个没有烦恼的笨蛋还真是好呢。
说起来,根深葱怎么还没到呢?
——可是她为什么会唱这首歌?难道星船上也会流行这种殖民地的爱情歌曲吗?
——这首歌里提到宝塚特有的雾蕨,本乡家原来居住的风后地区是近似沙漠的地带,怎么看也不像会有这种潮湿植物存在的样子。
——而且根据我的记忆,这首歌流行起来,是在五六年前的时候。那个时候,本乡一直待在星船上。
眼镜君的疑问又传了过来,这回是一连串的疑问。这个古老的机器人似乎从根深那里传染了疑神疑鬼的毛病。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房间的门猛地被拉开了。
母亲大人端着托盘,笑眯眯地跪坐在门前。
“吃点东西哦,雾太郎和寝子。今天是新鲜的和果子,一共七盒。这里还有绿茶。”
妈妈摆下的托盘里放着五个煮熟的鸡蛋和三杯冷冰冰的糊状巧克力。
“不,妈妈,这是……”
“没关系的,不用致谢了,快吃吧,快吃吧,记得要泡热茶喝哦。啊,对了,贵族家的大小姐已经来了哦。在客厅里等了一会儿了。”
“哎哟,妈妈大人,怎么不早点说呢,快让小葱进来吧。”
“是呢,雾太郎提醒妈妈去买葱了的,我一早上就通过管家系统预订了啊。”
“不,不是葱……是大小姐,妈妈你别管了,我来请根深大小姐进来吧。”
“根深……是谁呢?”妈妈愣了一下,突然捂着嘴笑了起来,“根深……呵呵,雾太郎真会开玩笑,那是葱吧?什么根深啊,别闹了,雾太郎,我让那位小姐进来了哦。”
那位小姐?不就是根深家的大小姐吗?和我约好今天见面的贵族大小姐只有这一位啊,母亲大人,明明开玩笑的就是你吧?!
软绵绵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身穿粉色休闲洋装的大小姐款款走了过来。大概是拼命压抑着,她并没有发出往日那种爽朗的笑声,只是偷偷捂着嘴巴,恶作剧般从指缝里露出一点雪亮的白牙来。
长长的黑色直发垂到腰际,衣着光鲜,头发也有好好打理过,英挺的鼻梁下总是带着开朗的笑容,一笑就露出可爱的白牙——尽管如此,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却仍然是病恹恹的,无力地向一边歪斜的身子和软绵绵的脚步都在加重这一印象。我屏住了呼吸,生怕说话时的声音会将她震倒。
“你、你好……”
“荒船,是我哦。我守约前来了。”
微笑的白河优马——大贵族“通途之白河家”的唯一继承人、身患绝症的大小姐向我俏皮地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