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寺方丈第一次成为方丈，大概是在三十年前，那时候他六十二岁，刚从西域回来，那时候他的师尊有八十岁，已经是个老人，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爱笑，整日在禅房中打坐念经。
和尚知道师尊是在为谁念经，她已经为他念了六十年，到今天也没有休止。佛经中说，念佛之人该讲六根清净，七情六欲不过皮囊杂物，但师尊为什么能够孤单一个人，为那个远在天边的大英雄祈祷了六十多年？这就是情欲吗？这就是凡心？
和尚不信佛，至少那个时候，他对佛祖的虔诚之心并不炽烈，活在这样没道理的世界上，是很难对什么东西产生信仰之心的，他大多数时间都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像一场梦，好像只要一步踏空就能从梦中醒来。
残留在他记忆里的东西并不多，师傅是一个，那位大英雄是一个，白马寺是一个，然后便什么也没有了。
但有时候，他也会对这一切怀疑起来，比方说他到西域去，感受到那里黄沙漫天的景象，他艰难的行走在沙丘之间，夺人的风暴卷起黄沙向他袭来，在这种时候，他就怀疑自己眼前的一切说不定并不是梦，因为他没有这种想象力。
在来到西域以前，他怎么也不觉得自己能想象出这样壮观的景象，那风的呼呼声，黄沙卷到天上，鼓起风暴，犹如蜿蜒的巨龙，那栖息在沙漠中，长得奇形怪状的活物……他不觉得自己能想象出这些，在这些时候，和尚便觉得，说不定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只是太过残酷，他不知道为什么佛祖要让这样残酷的世界存在下去。
和尚成为方丈的时候，是师尊死去的第二天。师尊死得很平静，她是在念佛中死去的，死去时，手中犹自按着佛珠，那时候，陈胜兵败被杀的消息也刚刚传回白马城，这让人不禁感叹命运的变化无常，又或许他们二人之间真的有着说不清的缘分，只是在这一世，却没有结果罢了。
师尊坐化后，留下了三颗舍利子，其中两颗被供奉在浮屠塔中，为守卫白马城的结界提供能量，最后一颗，则被和尚保留下来
和尚也不知道自己要师尊的舍利子有什么用，或许是借用这颗舍利子去回忆师尊生前的样子，并且他不愿意去回忆师尊枯守禅房之后的样子，而是他刚刚遇上师尊时，师尊青春无敌，芳华绝代的模样。
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以前没有觉得，越老却越觉得惋惜，为什么以前的自己没有好好去珍惜那一切呢？
那时候师尊常常在寺外走动，会给自己买糖葫芦，在自己做错事后会摆出臭脸，心情不好时还要往和尚屁股上揍上一顿。
那时候的师尊有多美啊……比她死掉的时候美得多，哪怕和尚是个和尚，而且已经当了八十年的和尚，他也能察觉到这一点，虽然佛家有臭皮囊一说，至少在师傅狠狠揍他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师傅的皮囊臭，甚至还想被多揍一会儿。
但世事就是这样，没头没尾，好像只要一眨眼，所有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师尊死了，陈胜也死了，他成了白马寺的方丈，在寺庙里又呆了二十年，养育出了心魔，并且因为这心魔，造就了许许多多的杀孽。
和尚想，自己大概是到不了西天的，迎接自己去往的地方，恐怕会是阴曹地府，如果佛经上说的都是真的，下辈子自己说不准连人也不是，指不定变成什么草木鱼虫，但他越想这件事，并不觉得遗憾，他想自己变成草木鱼虫也不错，应该比变成人好上许多，至少变成草木鱼虫，是不用像师傅那样，一打坐就是六十年，再也没有自己的生活。
和尚想到这里，还想再去努力追索过去的记忆，禅房的门一下子被打开了，一个白衣白发的年轻人走进来。那年轻人长得丰神俊朗，也不开口说话，迎面就是一掌拍来。
和尚也不去挡住那手掌，尽管他知道那洁白如玉的手掌是拥有切金如泥的能力的，但他还是不想反抗。
和尚已经活了很久了，依照人类的寿命而言，实在是太久了，和尚老得几乎只能追忆往事。
但他越回忆往事，却不能从中获得平安喜乐，而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悲楚。和尚知道那样的悲楚是从哪里来的。
既从世间来，也从师尊身上来，在他的世界里曾经只有师尊，现在师尊消失了，他得找个东西去填补。
“佛言众生平等，放眼世间何来平等……佛言六根清净，既生为人，何来清净……”
那白玉般的手掌落在和尚头顶，金色的光芒绽放开来，和尚觉得一阵晕眩，他耳边有人在开口说话，那声音有如清脆的银铃。
“小小年纪，如何可以偷鸡摸狗？”
“你小小年纪，又怎么可以出家念佛？”
“出家念佛怎么了？不是比做小偷好吗？”
“别总说小偷小偷的，我拿的全是自家拾物。”
“自家拾物？这是什么意思？”
“我既来世间，此世即为我家，世人皆我家人，拿一些家人的东西，怎么能算偷呢？更兼且，世间万事万物本就无主，你看在我们四周行走的人，千年之后，还不是化作黄土一堆，事物归属，有谁说得清楚？”
“真是歪理！”
“你个黄脸婆，活在世上只有一二十年，哪里知道什么是正理歪理？”
然后自己跪在大殿上，面前是金玉的佛陀，青春无敌的师尊手上拿着戒尺。
“你叫什么名字？”师尊问。
“方孝贤。”
啪。戒尺挥在少年身上，“不，你叫智明。”师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孝贤！”
啪。
“你叫智明。”师尊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孝贤。”
这样对峙了良久，师尊的语气终于柔软下来一些，“你就这么不愿叫作智明吗？”
回想起那时，和尚对于自己的坚强气魄也感到震惊，自己在外城厮混的时候，从来不以固执见长，迎风使舵才是他的长项，可那时他跪坐在正殿，面对着佛祖，也许是觉得羞愧，也许是想要将这羞愧的感觉远远甩开，怎么也不愿意低头，但那时候是师尊先服了软，她温柔的用手抚摸和尚身上被戒尺挥打的地方，对他说，“那要不然，你想个名字吧？”
最后和尚还是被取了智明的法号。
为什么会叫作智明呢？他问过师傅，师傅回答他是希望他能灵智通明，和尚活了九十多年，还是没能明白灵智通明是什么意思，也没能明白自己到底有没有到达师傅的期望，但至少有一件事是明白的，那就是自己死的时候，是没有遗憾的。
在死之前没有遗憾，这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幸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