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作者:荆楚 更新时间:2020/4/7 0:59:43 字数:4901

我是男人,即便身处困境,即便狂热地追寻困境外之地,也不会轻易选择逃离。

我活着的位置,对多数人来讲,几近完美,对少数人而言,形同地狱,毕竟这上下五千年的国度,已经上演无数次少数服从多数了。

山脉里的村落零星几家住户,砖瓦堆砌的房屋被泥土俯视得不成模样,想必已没几个人呆这儿。嫌弃贫穷的家乡奔赴大城市挣钱可以理解,可不知为何他们会把自己的孩子扔给老人、扔给时光远远甩在后面的魔鬼。

他们瞧见我,也不吱声,斜着眼睛拾起砖头。我每向前一步,便假装无意识地远离。

你即便不是坏人,也称不上好人。

呵,六七岁的孩子,如此坚信长辈们言说的恶,“外面坏人多,有事情找警察叔叔”,大约每一位中国父母都这般说过。

假定别人是坏的,假定陌生人是无法信任的,假定那个年代存留的经验在现世仍派得上用场,总之,对自己好的便交给孩子,可能不利的便赶尽杀绝,反正等孩子长大,也会向他们感激他们的父母那样感谢自己的付出,庆幸安全活到成年,绝不会幽怨地质问:“为什么几乎见不到坏人?我们应该相信别人的。”

说来可笑,少部分人能动摇大部分人的事情,大概仅此一桩罢。

陈年的平房外一个穿袄子的老妪悠闲地抽着水烟,我前去询问,得知此地距离市区四十余里,她不相信我独自一人翻山越岭,但依然告诉我临近的几座山上个世纪末发过大火,村民死的死、逃的逃,现今这些全是后来搬入的。

所以没碰见毒蛇猛兽是因为山火?

老妪没有否认,一边念叨“善恶自有报应”一边摩挲着手里的佛珠,“它曾经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灵山,野兽成群,灵芝遍地,白日烟雾缭绕,仿佛仙境”,看似回忆往昔,却长叹一口气,“而那把火,正是我公公烧的。他想把儿子赶走,赶到城里做活儿,不甘愿子子孙孙守在山里,报应啊!到头来终究陷在这穷乡僻壤,赖以生存的山也没多少活物咯。”

哈?放了火不更应该往山外边跑么?

也许她丈夫得知父亲所作所为,内心有愧,故终守深山罢。

有水泥路便进得来车,出行倒非困难重重,看这环山翠岭,偶有鸟雀经,隔绝外世不问尘情,是个清修的好地方。能老来静养,平日吟诗作词,小酌野味,我罗某人一生便死而无憾了。

恰逢两孩子的母亲出现,我即刻步上前去表明身份,她却远远地展开双手护着孩子,怎么也不相信我的陈述。他们不住这儿,更无半分感情,只是年底出于礼节看望几位老人家。对于这位母亲,大山并非她的故土,她在城里长大,她的孩子同样在成立长大,但偏称呼一个毫无回忆的地方为老家。

我不知晓这些东西究竟如何定义,自有记忆起,长辈年少时的故土便拼命挤占回忆,可至始至终,那里的人情、风土皆同我没甚么关系。

今早,望着四周的丛林,我不禁思考:相对这个世界,“我”究竟是什么。我、罗宁,单独的存在个体,他们是我的父亲、母亲,或者父亲的父亲、母亲的母亲,所以他们的记忆对我又有怎样特殊的价值?

好像……不理睬也没甚么关系罢。

我会死的,他们多半会比我早些死,披着血统的外衣,却是茫茫宇宙任意散落的棋。这一时空下我们产生交集,彼此吐诉、倾听,凭言语相互动摇着感情。我不确信灵魂寄居身体还是物质偶然间形成情绪,总之,父母是个体,孩子是个体,只是比其他个体拥有更紧密的联系,不能说明后者是前者意志的载体。

假若孩子足够聪颖,定心生问题:“为什么那个叔叔是坏蛋,而妈妈一定善良?如果她并非我亲生母亲,那我又如何保证除却母子关系外,她对我的坦白是真诚的呢?”

于是我质问护着孩子的母亲:“什么是死亡?为什么我们会死?又为何惧怕?倘使你恐慌,又如何说明你的儿子们害怕?”

她后退半步,低声朝儿子们说道:“快走,他是个疯子。”身后七十老妪瘫躺椅里,懒洋洋地享受阳光,好似没听见我的话语,她的双耳如年轻人一般灵敏,却有自动过滤杂音的神奇。

做母亲的女人见我止步,愈发惊慌了,她的丈夫不知何处,想来娶个默认旁人恶的妻子,自己也非甚么好东西罢。

一个完全信任彼此的国度,只消混入一位心思满满的利己主义畜生,便很快瓦解,古今中外,素来是恶包围善,再披上善良的外衣。

我悲悯地瞧着两可怜的小家伙,他们不曾预料亲生父母在谋杀他们的思想,那些思想将使他们的未来伴随狭隘与恶心,最终连带无意义的生一齐逝去。

远射的太阳神,你大可不必端弓搭箭,只消派遣放荡艳丽的女人,她们的孩子就成为脚踝第二。

所以,这位伟大的母亲啊,你因此惶恐、脆弱,这种脆弱将遗传至懵懂的孩童,待孩子长大他们的子女又使他们愈发惶恐。

想到这,我不禁放声大笑,挺直肩背跨步而行。女人拉着孩子让出一条路,敬畏地注目我,好似卑微的臣民,假使她因此明白自身的卑微,倒是幢幸事,可惜她的丈夫居然信人一个不信任旁人的女人教育孩子,大约也不算甚么称职的父亲罢。

要说我为何如此笃定,大概是从她神态举止里看出罗宁父母的影子。

你们自然不知,幼年时期母亲对我说的最多一句话是:两个巴掌拍不响,而父亲每每宴请客人,必摆一桌定吃不完的食物,叫我们接下来一个礼拜享受吃剩的菜肴。作为党员,她保守得令人出奇,觉得大家都贫穷的年代最值得怀念,在资本家好不容易开放生产资料的今天,她竟认为那些东西是没用的、毫无意义的。在她看来:电脑是毒品,没甚么东西不能用手记述,手机大约是可口可乐那一档,不会杀人但使你肥胖。待高中毕业,我才真正通过网络这一狭小窗口窥探世界,并对她那一套措辞表示怀疑,例如“酱油吃多脸上留疤”、“火车座位可以随意置换”、“电影院位置任意坐反正我是买了票的”等等。个人认为,她把她父母给予的劣根基因毫不保留的遗传下来。

当然,以上我大体能忍受,毕竟人无完人嘛,可是——

我猜测这位从没交党费的党员是否认真阅读背诵马克思思想,她的言论几乎和招摇撞骗的神棍等同。小时候,她常说:“我走过的桥比你吃过的饭都多”;长大后,面对一个科学主义者向她介绍黑洞火墙理论,“那些毫无意义,我有生之年不可能与这东西产生联系”,便继续低头玩手机,当我继续向她灌输“科学上的事情经常投入上亿,且十几年难产出成果”时,这位向共产主义宣誓的女性语出惊人:“多亏国家没投入很多,现在大家有吃有喝不很好”。

是啊,若一般孩子有这种反进步的母亲,差不多该疯掉咯。

两年前,我还经常和父母通话,直到某天向家里宣称“我准备试试写作”得到“你得了多少钱?没钱你写个什么,哦,你决定了,那继续呗”的回答。我恨透他们,这种女人,应该仍辫子里,教八国联军好好教育,取这种女人的男人,在南京就该被淘汰。他们的语气,好像“你肯定是错的但我支持你等着看笑话”那样,不留痕迹地界定期限、施加压力。

我笔挺地直走,却仿佛驶向过去,许多连自己都不曾意识的回忆,渐渐从神经各个角落渗出,织成果壳,严密地锁闭空间角每一方位。

既然没人听,说什么也无关系罢。

那会儿我是个胖子,多数人厌恶的大胖子,因为某种意义上我成绩很差,却常常同老师和好学生们耍得很好,而且,由上上辈遗传的正直开始在意识深处生根发芽。我讨厌那群慨叹世态炎凉但因此快活的闲人,讨厌各种形式走捷径的窃贼,甚至一度怀疑和父母血缘的真实性——我的父亲是看见别人陷入困境打个哈哈再笑着告诉其他人的小丑、只要取得结果甚至炫耀舞弊过程的懦夫。

自然,我成为极少数几个人。

如果说初中时代尚未形成自主意识,不在意歧视或精神暴力,那么高中时期,这个个体意识、社会意识形成的重要节点,罗宁所受的集体意识遭遇,直接导致后来扭曲意识的形成。

啊哈,按照惯常小说,这种话大抵不能明说,必须借旁人之手烘托,或草蛇灰线,使阅览终了之际恍然大悟,不禁感慨作者情节形象塑造之巧妙。嘛,那样就没意思咯,罗宁是个直肠子,作者亦鄙夷制造垃圾信息般拐弯抹角。

高中的罗宁荒唐地回忆起初中时期,那位长得有点像狼人的美术老师常拿他身材开玩笑,也不算多么劣性,嗯,初中生没有灵魂罢,和“童言无忌”称得上一般真理。譬如:你画的什么东西,胖成球一样然后狠狠踢我一脚云云,接着全班人哄堂大笑。

第三人称形况大抵如此,而当事人却不以为然,因为所有人都这么笑,包括他的朋友。

实际上,十六岁以前,我压感没有朋友和平等的概念,老师拐弯抹角地告诉我:“能一起念书就是平等,是国家给每一个人的福报”,至于朋友,压根不存在的东西,自然意识不到区别了——自幼被关在果壳中,谁又能想象自由?

罗宁啊,你应虔诚地觉得自己幸运,宽恕上天降临的种种困难,虚心接受挑战,而非不满。世上仅有少部分人活着,追寻本源的存在,他们是“日神”忠实信徒、伟大的逐日者,也许你将成为其中一份子。

有的人背负上一辈的理想,努力活成父母希望的样子;有的人早已成两个顶点间徘徊的行尸走肉,别人笑他们也笑,别人哭他们跟着哭;有的人将一切投入社会,或评职,或考公,他的影子里再无自己身影,隐约可见东拼西凑的裂隙和外人的评语;有的人则压根未诞生于世,追寻别人所追寻的,努力模仿一个个成功案例,他们从未考虑“我是谁”这一问题,对形而上学不屑一顾,肆无忌惮地吸取人生经验,却始终停留在思考的门前,“别人做什么,我们跟着做,就能得到利益”,反正吃螃蟹渣滓总比那些天天问“螃蟹是什么,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的疯子要强,同时他们习惯顺手把后者的行为定义成“没有意义”。

“所以,你真翻山越岭,在荒野度过三天两夜?”

“准确地说,二又二分之一日”,今早,罗宁还在虫鸟声萦绕中惊醒,“若全然了解我的心情,你必然会深信不疑。”

桃花运偏在不需要的情形来临,刚踏出村口,十字路口便难住了我。平日习惯用缺德地图,突然身边没手机顿时慌了神儿。这时,有个同我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跃入视野,打扮挺时尚大约从城里来的,多半知晓归路。换三天前罗宁绝不会独身请求独行的姑娘,因为这般效率低下且常引人家怀疑。

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罗宁突破桎梏,踏出勇敢的一步。女孩并未展露戒备,而草草谈论几句,得知对方目的地与自己不过相隔一条泊油马路,更欢心不已。我恳求同行,她随机答应,说自己看望完老祖宗回学校好歹有个伴。她信不过我,但信得过我的学校,好像在那儿念书品德一定达标似的。出于好意,我告诉他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接着三言两语讲述近来所作所为,大肆夸张罪恶,好让她学习那位明智的母亲。

“那样的家庭,挺不容易的,我勉强能够理解”,她犹豫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不过天底下大多数人是幸运的,不幸的只是少部分。”

“等于说我成了他们的儿子,反倒喜事一桩咯,指不定另一个时空,罗宁到风气差劲的垃圾学校念书,谈四任女友,第一任堕过两次胎,读完书考公务员、评职称,托人找后门浑浑噩噩混一辈子,甚至攀附权贵,一面靠老丈人提拔,一面学尽油腔滑调,为瓦解社会主义作出微薄的贡献。后人大不记得这位英雄,若记得大约塑一座雕像,和丁义诊之流作伴,受千万人唾沫。”我用长篇大论的自嘲掩饰尴尬。

“可至少你念了大学,不是么?”

“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从不给我买除辅导书外任何读物,即便我已十来岁,急需思想的启蒙,而她,只消见小说,便鄙夷地说‘浪费时间、没用’,甚至文学作品,但凡厚度超一节手指,皆被归为闲书,可那些她鄙夷的东西,所带给我的启发远高于这位党员母亲!我的父亲,没念过什么书,狂妄、自大、好面子,但时常私下满足我的阅读需求——至少得保持对知识的尊敬啊!除却抱怨日子艰苦,她从未给予过我真正有用的教导,反倒徒增压力——你考不好,挨骂挨打,你做不到,挨嬉挨笑,我早受够了!”

“于是你特意选离家远的大学?”

“差不多罢。”

乡村隔几里便是小镇,路牙歪歪扭扭,许些遭泥土侵蚀,水泥路面一眼展望尽然是超重货车遗留的特色痕迹。

我没有任何能作为支付的手段,还不停地朝她抱怨,实在自私,遂止言。

“其实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好心请我瓶水,然后就近寻馆进餐,我无意瞟见支付宝夸张的六位数余额,按理大学生该没这么富裕。“我是独生子女,也是家里唯一一个读大学的。你大概不能理解他们对我的感情”,她的眼神一瞬间投向远方,夹杂着无奈与笑,“他们太爱我了,时时问候,日日关心,搞得像西域公主,出个门阵仗十里。嚯,读一年大学,连男朋友都不敢谈,你说可笑不可笑?”

妈耶,看样子家里有钱又宠溺,难不成罗宁运气这么好,刚出山便遇隐形富婆?唉,可惜我素来身正影直,不肯吃软饭,“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呀。

彼时,年轻的罗宁头一次觉得,有个伴侣,挺好。

然而,直至分别,我们都不知晓彼此的电话、地址和姓名,渐渐地声音也和无数背影混为一体。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

tokenim.vip qimao.tokenim.vip shuqi.tokenim.vip qidian.tokenim.vip 52shuku.tokenim.vip ifeng.tokenim.vip qq1.tokenim.vip zhizihuan.tokenim.vip milubook.tokenim.vip tiandizw.tokenim.vip xiang5.tokenim.vip 3gsc.tokenim.vip hanwujinian.tokenim.vip 51changdu.tokenim.vip sfacg.tokenim.vip youdubook.tokenim.vip 8kana.tokenim.vip douban.tokenim.vip ihuaben.tokenim.vip qq.tokenim.vip qdmm.tokenim.vip xxsy.tokenim.vip hongxiu.tokenim.vip xs8.tokenim.vip readnovel.tokenim.vip rongshuxia.tokenim.vip ireader.tokenim.vip hongshu.tokenim.vip zhangyue.tokenim.vip quyuewang.tokenim.vip shenqiwang.tokenim.vip pinyuew.tokenim.vip iciyuan.tokenim.vip iyoule.tokenim.vip foreader.tokenim.vip iqiyi.tokenim.vip jjwxc.tokenim.vip tadu.tokenim.vip zhulang.tokenim.vip zongheng1.tokenim.vip zongheng.tokenim.vip avap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