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的公安可谓忙碌而安逸，有时杂事一齐迎来，有时闲得不成样子。好几年没大案，反应力、身手早不如当年，脑回路也渐渐疲乏，局长办公室就在正头顶，房施龙记得，上一次鸡犬不宁、人心惶惶还是前任局长贪污受贿落马的那段日子。有人匿名举报当地警方和黑社会组织联系颇深，纪委听闻快马加鞭，前任局长是个执拗的老头，离退休没多少年，早把事儿移交个七七八八，谁都不信这节骨眼儿会真出乱子。
那时房施龙涉世未深，听信谣言，坚决站在局长另一面。没办法，非黑即白的大学毕业生是这样的，果决、冒进，毫不犹豫跳进别人设好的陷阱。当一群穿制服的拿拘捕令闯入象征正义的执法机构时，老者看着信任或厌恶他的晚辈们，缓缓吟道：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后来，新局长上位，一把火将老局长的窝烧得彻彻底底，渐渐便忘却那次骚动，仅茶余饭后偶尔提及。直至某天，人们又重新谈起老局长，因为有传言说他在监狱莫名其妙地死了，于是揣测他身兼重任，不小心得了甚么害命的消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不愿如芒在背，出手了结了他。
这一话题近来再次被屡屡提及，缘于不知哪儿传出的现任局长生活作风不良的消息。
离上任刚走没几年呢！
所幸年底没几个闲人，不然站队还是得做的——那次可顺带走大半个警局的人，一时间大厅内空空荡荡的，往来者屏气噤声，生怕给人落下把柄。
说来可笑，人类幼年时期便喜欢拉帮结派，成年照样一个圈子一个圈子地玩儿，还真就永远长不大啊。
反正施龙看开了，管他谁升官谁贬谪，在阳关道混的，没有谁比谁干净。离女友下班尚余半个时辰，他习惯性跑接线员的工作台旁，拾一张板凳坐。
从电波间收听各式各样的民间新闻是少有的趣味，而他们也能通过提点收获经验，难以决断之事不必特意汇报，两方得利，自无人提出异议。
对了，两个月前，女友荣升为未婚妻，婚礼将在明年年初举行。那枚硕大的钻戒是父亲给的，作为人民警察收入远不及跑生意的父亲，实在惭愧。但他并不清楚，是自己有一定话语权后父亲才出人头地的，生意场里有个混得不错的警察儿子，顶十位经济学硕士。
“您好，这里是110，请讲。”
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屁股刚热乎黑箱就翘条缝儿，会是什么事情呢？
“您好，待会儿我来自首，提前通报一声。”
什么情况？有人特意自首？
“好……您先别挂，请告诉我姓名，方便我们查询。”
对方似乎有恃无恐，接连报上名字、性别、手机号、工作地址（学校）、户籍、父母身份信息……
太真诚了吧，难不成背后有猫腻？
房施龙直觉地想。
小吴按流程汇报入网，若核实身份无误令对方前往就进派出所便是。自首事件素来稀少，今日浪子回头彻悟是非着实一件幸事，然而那边传来结果，这位名叫罗宁的大学生未惹任何麻烦。
误报案情的屡见不鲜，误以为自己是罪犯的闻所未闻，小吴摇摇头，如今的大学生脑回路真奇怪，便预备挂断，毕竟110专线不是给某些人取乐子用的。
“没有？你确定？”对方追问道。
“确定，可能是您搞错了。”
大学生？自首？房施龙猛然忆起，大约一年前有个女生报警，她的陈述是“我杀了人，所以要自首”。经过一番查证，这位女大学生除却半个月前的堕胎，履历出奇地优秀：各种竞赛奖、学生会副主席、自建社团团长、党员……自此，他们甚至认为女学生有恶意炫耀之嫌，于是通报系主任，希望社会栋梁之材别毫无缘由地浪费专线资源。
谁料没一个礼拜，就传出女孩跳楼自杀的流言，后回访查证，原来那她背着男友怀人家的孩子，决心隐瞒，暗地寻机会堕胎。但多少是自己骨肉，血脉相连割断的阵痛一直挥之不去，致使她精神产生分裂，仿佛孩子就在眼前，而由她这位母亲掐断脖颈。
“等等，先问问他为什么觉得自己有罪。”
房施龙悄悄瞥一眼身周：彭小姐已然使出十八般武艺，极力克制情绪，好言好语地与遭城管辱骂的小贩周旋；另一边钱女士正处理一桩车祸报警，事主表示在荒郊野外说不清具体位置；其余的接线员们则深陷大大小小麻烦事，更没空理会了。
“失手打了人，大概中度残疾罢，这些天忙于外事，见你们不寻我特意问问。”
我们的吴同志听罢，一声慨叹，朝房施龙抛了个眼神，随即向电话那端科普各种立案条件，连房施龙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管辖各种事务，却不知事务传到自己那儿还得通过层层条件……至于那位自杀的大学女生，事后房施龙特意请教心理医生。
“认知偏差”，对方摊开厚厚的一本文献，从中筛选一小段解释道：“就好像我们这儿的醪糟，在某些地方称为米酒，因为它确实能亲眼看见液体中的‘米’，可按我们这儿说法，米酒又是另一种东西。你想，群体性认知偏差都可能产生，个人认知偏差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心理学教授推了推玳瑁色圆框眼镜，“明清时，我们的祖先还以为中国是世界中心呢，结果现在也没个定论，或许宇宙中心是那个黑洞，或许压根没有中心——个人推断，在那位女生记忆里，自首和自尽意思等同，你们不是心理专家，当然想不到咯。所以没必要自责。”
医生轻描淡写的话，反倒使房施龙更深刻地考虑自己身份、职业所代表的责任和意义。
“真可惜，多棒的女人啊！”房施龙记得，医生拿到学生档案分析时，所发出的这类奇怪慨叹。
假若笑贫不笑娼的风气继续滋生，而上层纵容其发展，那么作为社会重要管理成员，又该赞成抑或反对？既然存在矛盾，那么是传统认知出现问题还是现代群体认知出现问题？那一刻，房施龙忽然觉得：什么人民警察，不过集体的娼妓罢了。
至此，他再无攀功绩、谋晋升的欲望，仅做分内之事，兢兢业业混日子。
“我可以见见您吗？”房施龙径直打断小吴灌输知识的兴致，“我是房施龙，公安局一位……小领导”，他犹豫着要不要全盘托出，见面只是个人突发奇想地举措。谁料对方爽快答应，并未多问。
“你疯了罢，没有记录很可能是受害者畏惧不敢报警啊”，小吴一面汇报，一面横竖画几笔，鬼知道洋文、火星文还是甲古文。在房施龙眼里，他不可谓不勤奋，之所以几年滞留底层，很大程度与一手烂字有关。
无论多棒的人总有各种各样的缺陷，这不正是人间有趣之处吗？
完美……缺陷……
难道……
“喂……时间差不多了罢，你老婆等着呢——唉？”诚恳的接线员抬起头，无意间扫过房施龙脸庞，纯黑的眼眸在凝重表情的衬托中愈发深邃，直至散发令人畏惧的恐怖气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声不吭抬腿便走，小吴压根不敢阻拦，上次他面露这般表情是得知女大学生自杀真相之际，接着便一连破掉六桩诡异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