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吹拂在旷野的气流掀起一股腥风，浓重而刺鼻的血腥味蔓延至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怒吼声、铿锵声、哀嚎声此起彼伏，传递至天际。前一秒还奔跑在身边的伙伴，眨眼之后却成为地上的又一具死尸，然而冲锋的步伐不能停下。即便视野被鲜血染成深红，即便骨骼出发濒临奔溃的哀鸣，即便踏过同伴的尸体，唯有前进，唯有继续前进才能活下去。
此处是战场，此处亦是地狱！
「不好！是『黑色死神』！」
「快、快来人拦住他！」
「不、不行了！那东西根本不是人！那东西、那东西是死神啊！」
一方的军队忽然间发出恐慌的嚎叫，为了躲避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什么』，为了保下渺小而卑微的性命，他们争先恐后地逃跑。丢下武器，弃下铠甲，丢弃了身为士兵的尊严，只为能愈快地远离『那个东西』。
队形在瞬间溃乱，指挥官勒马回转，对着奔溃的左翼大声怒吼。
「不要害怕！给我顶回去！对方只有一个人！」
可他的命令压不过士兵对生的渴望，几乎没人有听从这道与送死无异的指令。
「可恶！给我顶回去！管他什么『黑色死神』，无论生擒还是死尸，一并奖赏1000镏金！」
听到奖赏的金额，逃跑的人都停住了。在他们的国家1000镏金可是中等贵族一年的收入，换做普通的士兵，卖命一辈子也不可能弄到这么多钱。
——只要弄到这笔钱！就可以不用继续在这鬼地方呆下去了！
所有人都抱着这个想法，被利益驱使着转头，重新面向死亡的方向，看向尸体堆中的那一袭黑衣。大腿在颤抖，用手头还握着的长枪狠狠敲击侧部，令冲击感麻痹神经。
「啊啊啊啊啊啊啊——！！！『黑色死神』！你的項上人头我收下了！」
咆哮着冲向对方，趁着对方还没有回头，一击杀掉他！
在下一秒钟，冲锋的士兵愕然了，因为震撼而不自觉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的死神，他的容貌终于被看清，那是一名年龄绝对不超过18的俊美少年，仿佛是雕琢过后的精致五官，以及犹如黑夜的双眸，正默然注视着他们。然而他们停下的原因远不止如此，更为重要的是那毫无感情可言的神采，比起人，更像无机的人偶，又或者沾染鲜血的杀戮机器！
单是被注目，灵魂就感觉被收割，士兵们都意识到了，那是不可能对抗的生物，对其刀剑相向从根本上就是一种错误。但是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头，他们最后所能做的，只有用咆哮掩盖恐惧，自己投身死亡的怀抱。
一瞬即逝的血光闪过，又有数条性命永远的沉眠这片土地。
少年将目光抬离仅剩自身一人的坟场，望向远方，绿色的旗帜已经败退，乱成一团仓惶逃窜的景象说明敌方将领已经被斩杀。最终占据这里的是己方的金色旗帜，以及伴属其后，钩有振翅雄鹰的白色旗帜。
少年不再关心战事，闭上双眼，做出与死神之名相背驳的举动——合掌垂头，庄重而轻声地祈祷道。
「愿你们的灵魂得到安息。」
******
黑色的夜幕笼罩大地，静谧的月色咏出安适的夜晚，完全不见白日时血战的惨烈。几堆篝火升起，为旷野增添了星点光亮，渐渐地也为夜空染上一层橘黄色。
围绕在篝火四周的是几十名卸去铠甲后的男性，高声谈笑、阔论着今日的战功。
「哈哈哈，弗兰你打赌输了吧。快！来罚酒十杯！」
说话的是名长满络腮胡、肌肉十分发达的男性——埃塞俄·利昂。身为佣兵团『雄翼』的小队队长之一，他有着足以升职为副团长的显赫战功，据说是本人喜欢现今的职位才一直保持现状。
「啰嗦！喝就喝！要不是因为你把我分到左翼，我才不会只干掉十个人！」
「哈哈哈哈，弗兰不服气了~」
「愿赌服输才是个大男人哟~」
「干，干。一口干了啊~」
人群气氛高涨地一同起哄，在那正中的男性身材略微矮小，却能看出他的精悍，从那果断地一口闷尽碗口大的酒杯也能体现出他的豪爽。
不一会儿，一杯就能灌倒一名大汉的十杯烈酒全都被他饮下肚。当然不可能不出现副作用，只见他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踩着摇摇欲坠地步子走向被称为『黑色死神』的黑发少年。
「要，要不是因为你……嗝……要不是因为你小子，黑……嗝……黑护，我，我打赌怎么可能，可能会，会，会输……嗝……」
被搭话的少年——黑护文三连头都没抬，只一味啃着手中的白面包，不过还是给予了最低限度的回应。
「抱歉。」
只是他的道歉一点也看不出所谓的诚心。弗兰·迪克斯虽然醉的不成样子，还是留有一点判断的能力，他不满地咂起嘴，顺便也想借机耍耍酒疯。
「你，你，你小子，敢不敢……嗝……敢不敢来，来单挑？！看，看我怎么教，教训你。」
「喂喂，弗兰醉疯了。」
「竟然会去找文三。」
「哈，这家伙不要命了吧，待会儿谁把他扛回去？」
「不要，我可不愿被吐一身。」
「嗞嗞嗞嗞——」
虽然是有点僵持的氛围，众人还是不当回事地一并大笑起来，这也是佣兵团的风格之一。决斗算是酒后历来的余兴节目之一，不会出现谁被砍掉一只胳膊、或者直接殒命的场景，因此谁都不会把它当真了。
「可，可恶……嗝……别瞧不起老子！」
文三仍旧无视叫喧着的弗兰，即便对方的拳头向他的脑袋砸去。
「够了！」
这时候起身制止的是一名年龄与文三相仿的年轻少女。甩动着比火焰还要赤红的靓丽长发，她接过弗兰的手臂，腰部一沉，顺势将比自己重上一倍的男子摔了出去。
划过一道人体抛物线，狠狠砸在土地上的弗兰不再吭声，其实是已经失去了意识。
「快把这个酒鬼抬回去啦，真是的。」
少女不满地训斥道。虽然这里遍地都是比她多度过一、两倍岁月的成年人，还都是腰圆腿粗的壮汉，却没有人敢出声抗议。甚至还有人羡慕起被过肩摔的弗兰，能够在一瞬间和少女发生肢体接触，虽然代价不浅。
「快、快把那傻蛋抬回去。」
「喔……哦。」
两个看样子与弗兰住同一帐篷的男人迅速爬起来，连拖带拽地把醉成烂泥的同伴运回去。
少女这才满意地恢复到原本美丽的笑容，重新坐回原位。
「哈哈哈，『红色魔姬』的气魄就是不一样！轻松地就能镇住在场几十个废材。」
埃塞俄豪迈地大笑着，递过去一杯烈酒。
少女感谢着接过后，困惑地看了一眼，想着不沾酒的自己该如何处理掉这份好意，而后把它递向身边的文三。文三则一样只是瞥了一眼，就摇摇头否决。
「真是的，给我给我。」
少女另一侧的一名少年鄙视似地说道，几乎是靠夺走的气势接过酒杯，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仰头畅饮。可惜只一口，他就被烈酒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连眼泪都滴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后甚至还有鼻涕。
「真没用，不会喝就别装啦。」
少女无奈地把酒杯还回埃塞俄，然后用丝巾擦起少年的脸颊，那副光景就像是在温柔照顾孩子的母亲，每个人都默默守望着这温馨的一幕。
「谢、谢谢，沙耶。」
「不客气。」
少年意识到自己这回又嗅大了，红着脸埋头不再出声。
「哈哈哈~——三位的感情还真是好啊，而且武艺也相当出众，多亏了你们『雄翼』才能名震四方！」
「是啊，是啊。文三今天的突破真是太雄武了！那可是三百人啊！竟然只靠一人就无伤解决了。要换做是我在『艾斯汀』的队伍里，肯定吓得尿裤子。」
「今夜的胜利属于文三兄弟！来！大家为我们的英雄干一杯！」
「「「干杯——！」」」
畅饮之后，集体的活动暂且算告一个段落，几名醉倒的男人直接就地睡起觉，几名男人讨论起故乡的生活，不时爆发出大笑声，也有几名曾接受过教育的，弹唱着、载歌载舞起来。
「来，文三兄弟！给个面子和我干一杯吧~」
「抱歉，我不沾酒，多谢你的好意。」
也有像这样来向文三继续劝酒的，可惜都被那无表情的脸面冷漠地拒绝掉。
「别这样嘛，好歹算是个男人，就喝一杯。」
「……」
「好啦好啦，费雷普斯先生，文三不喜欢酒就别劝他喝了。」
代替因对方死缠烂打而保持沉默的文三，出面再度回绝的是沙耶。
虽然她有着一眼就可以迷倒一片男人的魅力，不过这里的大家都明确她的实力，以及她身边有着黑护文三这样既英俊又强大的人物，都知道自己没希望，最多就放心里妄想一番，或者在表面上浅浅地调侃几句。
几乎没有哪个男人被她笑脸以待会不高兴的，弗雷普斯也就顺便调侃道。
「嘛，沙耶小姐，男人的交际必须要有酒！虽然我们知道你的家规很严，但是偶尔放丈夫喝喝酒也是应该的啦~」
「哪、哪里……丈夫什么的……呼呼~」
被这么一说，沙耶即高兴又羞涩地捧起脸颊，乐呵呵地笑起来。似乎是堕入了自己的世界，嘀咕起「小孩的话人家想要两个~」这样没营养的喃语，也不再去阻止弗雷普斯对文三的劝酒。
看到她这副陷入恋爱似的少女的身影，一旁的另一名少年——柳上莲实露出极为不悦的表情，再次接过酒杯，哼着气说道。
「弗雷普斯，不用管那个面瘫的软蛋了，我们两个来喝几杯！」
「哈哈，莲实小弟，可别再露出先前的嗅样了啊。」
「啰、啰嗦！」
「吃醋可一点都没有男子气概哦~」
听到他的话，莲实狠狠用杯底砸了下地，发出「砰砰」的声音，以证明自己的决意。并且这一次他的确没再犯错，虽然速度缓慢，杯中的液体还是一点一点的减少，直到饮尽。
不过，很快强烈的眩晕感就向他袭来，四肢失去知觉，身体有一种飘飘然地感觉，虽然恶心，却意外觉得很舒畅。
「哇哈哈哈——看到没有！本大爷可是如此的强力。」
「哈哈，干得是不错啊。话说回来，你们三个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如此年纪轻轻就拥有不可想象的实力。」
费雷普斯顺势夸奖完莲实后，转而询问沙耶，他认为沙耶算是三人里面最具有说服力的一位，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基本算是事实了。
「我们……」
「我们是异世界来的啦~我都说了。」
沙耶刚想找个说辞蒙混过去，莲实就插进嘴，而且还不加掩饰地说出很难被相信的事实，她揉着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异世界？哈哈，莲实小弟，你可真会说笑。虽然实力高强，但也不至于说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果然，弗雷普斯一点没有相信的意思，只当作是对方酒后的疯言。同样的场景在三个月里已经发生了不下五次，没有吸取教训的估计只有莲实了。
「我才没骗你！我说的就是事实！」
而莲实仍不罢休，一口咬定，要让弗雷普斯信服。当然这样的举措只会导致他们两人的对话无限僵持下去。
这时，突然介入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是事实。」
开口的是一直保持沉默的文三。听到他的话语，莲实露出一副「看吧，我说的没错」的自豪表情，费雷普斯则一脸震惊。从真实度的意义上来说，文三的话拥有百分之百的可信度，让他踌躇不定的是自己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世界观。
最后，他选择了相信。随后，他露出柔和的表情对三人说道。
「即便你们是来自异世界，现在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雄翼』的一员。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不过，我们都是一家人，都属于『雄翼』这个大家庭，无论你们来自何处，我们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兄弟、姐妹，这一点都不会变。」
沉默了片刻，文三缓缓地开口。
「谢谢。」
仍旧是不带起伏的腔调，唯有沙耶，听出了其中隐藏的一丝动摇。
******
「哟，小的们，又有新的工作了~」
雄浑的呐喊传遍佣兵团，给稍稍出现怠慢的军队添上一笔新材。
『雄翼』与其他的佣兵团不同，他们只会接受雇主的一次委托，等到这一次的战事结束后他们就会离开，等待下一名雇主。当然，他们不会先后接下交战中的两个敌对国家的委托。由于可靠度高，以及屡战屡胜的佳绩，他们从不发愁找不到饭碗。
「终于又来啦~！」
「我要大干一场！等了都快一个月了。」
「哈，你可别脑袋生锈，然后被人削掉了哦。」
佣兵团的成员相互招呼了几声，而后都整顿起自己的装备，不把装备保养到最佳的状态就上战场无疑于自寻死路，这是团长的训诫，也是他们一直以来都秉承的观念。
「文三，沙耶小姐，这次的突袭还是要靠你们两位啦。」
巡视一圈后，埃塞俄对一样整顿着装备的三名年轻人说道。
「哦。」
「好的~交给我吧~」
「喂喂，大叔，我呢？你是不是把我忘记了？！」
其中的细节当然被莲实注意到，他暴跳起来表示抗议。
埃塞俄用要把肺拍出来的力度用力拍了拍莲实的后背，笑着说道。
「哈哈哈，莲实小弟，等你也拥有像他们那样的实力，我亲自为你封一个称号！」
面对埃塞俄嘲讽般地推促，莲实咬牙切齿地大喊。
「混蛋大叔！这可是你说的啊！你等着，看我这次怎么让你心服口服！」
「我等着啊~」
别过埃塞俄之后，沙耶担忧地正视莲实。
「莲实，你可别太逞强了，安全第一啊。」
似乎是根本就没意识过这个问题，她的脸颊靠近到几乎贴在一起的程度。莲实赶忙面红耳赤地别过头，结结巴巴地回答。
「是、是的。我、我一定会小心的。」
「嗯，这就好~」
沙耶的脸颊随即远去。在感到遗憾的同时，莲实在心里燃起斗志。
——绝对，要让沙耶刮目相看！
瞥了一眼振奋中的莲实，文三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给刀刃抹油上。由乌兹钢锻造的利剑经过细心的保养，螺旋缠绕的花纹隐约散发着诡秘的反光。
——战争。因何而起，为何而生。
——权利，地位，金钱。贵族们、君王们为了权贵、为了利益，堂而皇之地踏过无数平民的尸体。这就是答案吗？
晃亮的寒铁擦出嘶嘶的摩擦声，这把原本归属于某位大将的利剑正渴求着新的鲜血，渴求着继续收割灵魂，通过它新的主人——『黑色死神』的双手。
然而文三已不去在意它的蠢动，手刃无数生灵的他，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再回头。
——前方。如果我继续挥动手中的剑，能得到答案吗？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坐在篝火前，天色已黑，手中正端着今夜的晚饭。对于几个小时的时间差，文三也不多想，拿起勺子就将食物往嘴里送。
「哟，文三小弟，难得走神了呢。」
「！」
文三的手腕因为这一声招呼停下，露出一丝丝的愕然，他这才注意到身边坐着的不再是沙耶和莲实，而是一名身高高过他至少一个脑袋的巨汗，『雄翼』的最高位者，佣兵团团长克利斯·普法，同时也是收留了刚堕入这片赫卡忒大陆、漂泊无居的他们的男人。不过出于公务上的繁忙文三已经有许久没见过他了。
「晚上好，团长。」
「不用这么拘谨，和莲实一样叫我克利斯不就好了嘛？虽然拘谨才是你的风格。」
「……」
「还是一样寡言呢。话说回来，连身边的状况都忘乎所以可不像你啊，其实我坐在这里很久了呢。」
克利斯悻悻地说道。意在说明他来的时候只有文三没有行礼，不过他没表现出分毫怒气，从他粗狂的外表也看不出他会是拥有这般细腻思维的男人。意外地与之相悖的，他是倒是一名待人温和的将领。
「要是换在战场就危险啦。哦，对了。沙耶小姐因为你一直没搭理她，好像还生气了哟。」
说着，克利斯笑着用大拇指顶向侧面。文三顺着角度，看到了坐在篝火对面的沙耶，当然还有莲实。
对上视线之后，沙耶做了个鬼脸，对他吐了吐舌头，随即抱着胸撇向一边。传达着「哼！现在我才不理你」的怨气。
「……」
文三什么都没做，垂下头看起勺子。
「哎呀——年轻就是好，我以前和我妻子也经常吵架呢~」
关于克利斯口中提到、却从未见过的妻子，文三略微想了想就把它放在一边。如果安在家中还好，若是另一种情况，开口询问只会挑起沉重的气氛。至于另一个意思，文三也听惯不惯了，军中的大家似乎都喜欢把他和沙耶凑到一块。
「那么，你烦恼的原因能和我说说吗？怎么说我也是团长嘛。」
「……」
「怎么？是男人就不愿交心啦？就算是我也会伤——」
「战争。」
文三打断了克利斯一贯没有意义的抱怨，吐出字句。
「为何会有战争。战争究竟有何意义。」
克利斯毫不掩饰他的惊讶，张大着嘴巴，这副过于夸张的表情估计都能上舞台了。
「想不到，你还是一名思想家啊。」
「……」
「战争的意义嘛……年轻的时候我也曾迷茫过呢。说实话，年老了以后就不再去考虑了，只想着怎样在战场活下去，怎样获得胜利。」
克利斯眯起眼睛，仿佛在回想二十年前热血的自己。如今岁月流逝，虽然没有击垮他的肉体，然而不再是一名小卒的他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怀抱着的梦想也逐渐被磨灭。
「不过，或许还是出点建议吧。」
克利斯举起酒杯豪饮一口，文三则摇头拒绝了他递来的另一只酒杯。克利斯并不介意，耸耸肩继续说道。
「对我们这些无家可归者而言呐，聚在一起的同伴就是家人，战场就是我们的家，战争则是我们的饭碗。虽然很残忍，但事实就是如此，没有战争我们就无处可去。正是因为战争，才让我们这些只有一身蛮力的人能够生存下去啊。」
「无处可去吗……」
在文三喃语的同时，克利斯站起身，用力拍了下他的后背。
「嘛，趁着还年轻，就多去烦恼吧！或许你能够找到，我没能找到的答案。」
「……」
「加油喽~」
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克利斯的背影湮没在黑夜中，他肯定不会是去休息的，接下来还要继续去给其它小队鼓舞士气的吧。
「生存……」
文三细细品味着这个词，直到沙耶和莲实重新坐回他的旁边。
「文三……」
「哼，真是个阴沉的家伙呢。要我看来，我们之所以会来到这个世界，肯定就是被召唤来拯救它的！」
莲实有力地说道，使得文三都不禁注视向他。
——拯救世界吗……这样的我。
文三伸出手掌，白皙的皮肤在他眼里却沾满着赤黑的鲜血。
******
战鼓的喧嚣振奋着士兵的热血，激励着手中的长枪。『艾尔尼克』的深蓝色旗帜在狂风中舞动，怒吼的雄狮在咆哮着即将到来的胜利。
鼓声渐渐黯淡，最终无声，而后在沉寂的一瞬，铿锵有力的怒吼声响起。
「进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哮声响彻天际。掀起沙尘的风暴，两队人马交缠在一起，无数的刀剑猛然交接，四溢着激荡的火星。
『雄翼』负责的是突破敌军右翼，充当前锋者为文三和埃塞俄，紧随其后的有沙耶、莲实等人。
敌人的长枪顶在阵列的前方，犹如一面长满尖刺的壁盾，无数枪尖散发出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栗。率先做出行动的是文三，他丝毫不畏惧敌军的数量，从马背上径直跃起，落入数千敌军的正中，同时掀起一阵血雾。
「是『黑色死神』！」
「别怕！他只有一个人！杀了他！」
『纳雷斯』的士兵发出一齐进攻的口令，而这些文三都毫不在意。他的双眼所见，只有斩杀的敌人，他的双耳所闻，只有肉体的撕裂。
长枪从背后刺来，文三只微微倾斜身子，让枪尖从腋下划过。挥动右臂，鲜血的沾染令刀刃又沉重上一分。借用扭身的惯性，左手接过枪柄，横扫而过。坚硬的长枪在这一击下，与几名士兵的铠甲、连带他们的血肉，一同破灭。
半径数米之内眨眼间不再有活物，而『死神』不明疲惫为何物，丝毫不停顿地冲进下一个阵列，猎物地哀嚎再一次响起。
斩杀，斩杀，脑海中所想的，只有将眼前的所有敌人斩杀殆尽。为了生存！为了前进！
「文三！」
看到他的身影被『纳雷斯』的士兵埋没，沙耶担心地大喊，加快策马的速度。
「切，这个该死的面瘫男！」
莲实也加紧跟上沙耶，他倒是一点不在乎文三的安危，他只担心沙耶受伤。
——那样的家伙死了也罢，但这次出风头的一定是我！
「啊啊啊啊——！」
他大吼一声，勒动缰绳让坐骑猛地抬起上身，用铁锤般双蹄狠狠踢碎阻挡的盾牌。
「『纳雷斯』的渣碎们！就让本莲实大人来对付你们！」
说着，他单手按住马头，撑身而起，脑海中闪过想象过无数次地飞身场景，下一秒钟的镜头应该是他成为众人的焦点，一跃至敌阵中，而后踩踏着士兵的头盔直取敌将首级！紧接着诶塞俄不得不给他『利剑之王』的称号，然后在黑护文三不甘心地注视下，迎接沙耶崇拜的拥抱。
「莲实~——」
「沙耶~」
最后……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啊咧……？」
结果手边一滑，他就这样跌下马座。『纳雷斯』的士兵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密集的枪头向他扎来，莲实一边发出哀鸣，一边翻滚着躲过攻击，更难堪的是唯一的武器也在途中丢失，而护手则为了挡下躲不开的一击，成为一块废铁。
用走投无路一词来形容现在的他毫不为过，在这样危急的关头，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还在专注于突刺的士兵旋即纷纷倒地。
「沙、沙耶……」
被女神拯救的莲实差点忍不住流下眼泪，以至于连自己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都抛在一旁。
「哎，你真是的，一点都不小心。接着。」
沙耶见惯不惯地叹口气，把腰间别着的另外一把佩剑丢给莲实，似乎是早预料到了现在的状况。
「再丢掉就没了哦。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不要逞强。我去接应文三。」
「咕……」
沙耶的语气不包含一丝轻蔑与贬低，单纯是把莲实当作一个需要照顾的弟弟关心着，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正是因为没有被当成一个男人看待，莲实才会觉得极为不甘。
——敌将！敌将在哪里？！
——只要干掉敌将的话，沙耶就不会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身边没有活着的敌人，他们的注意力估计都被吸引到文三等人那边了，这样就可以专注地寻找敌将的位置。莲实眯细眼睛，放弃听觉，将五感全部集中在视觉上，在混乱的战场中寻找敌军的核心。
终于，他发现了秩序的中心点，那名沉着冷静地坐于战马上、身披银白铠甲、手持巨剑的男人，绝对就是右翼的指挥！
握紧长剑，从剑柄源源不断地传来冲锋的勇气，莲实猛地蹬地，瞬间加速到最快，插进『纳雷斯』军的缝隙。
第一层防线在还未注意到他的时候就被突破，第二层防线开始才是重头戏。一名士兵摸索到莲实前进的轨迹，用自身硕大的身躯挡在他前方。莲实压低重心，在接近到攻击范围的刹那，倒身侧滑，从对方的身躯与长枪的空隙穿过，同时用利剑在对方的腹部划出致命的口子。
紧接着出现的又是一名『纳雷斯』的士兵，很显然他是躲在前一人的身影里，刚看到莲实，他就毫不犹豫地刺下长枪。这就是正规的军队，这就是战争！即便同伴在身边倒下也不会去关心，心中唯有的信念就是杀死敌人！莲实横过剑身，借以挡住这一击。冲击感顺着金属传导到身上，没有护手的缓冲，这一下几乎让神经麻痹，他咬了咬牙，一手抓过对方的枪柄，同时用剑尖刺穿对方的喉咙。
「呼——」
还有50米，没有阻挡的话只要6秒。现在还没有被注意到，要一口气！这时他瞥见同样杀到视野范围内的同伴。
「文三……」
——这次，绝对不会再输给你！
莲实绷紧腿部的肌肉，让身体的气力在一瞬间爆发。
「啊啊——！」
5秒的时间眨眼即逝，晃过数十人的莲实已经来到将领面前。他扭身旋转一周，借用强大的惯性扫出第一剑，然而前一秒还在注视着另一个方向的将领现在已经调整好姿势，稳当地接下这一击。
「！」
回击几乎是在毫秒之间，莲实慌忙侧过身，可那一剑已经在手臂侧面留下一道伤痕。在地上翻滚一周后，莲实重新拉开距离，喘着粗气调整起呼吸。
刚才那一下，绝对是饱含杀气！若不是精神处在绝对的紧绷，很可能已经被干掉了！
——这个男人，很强！
「哼，佣兵团的鼠辈吗？能躲开算你运气好，下一击可就没这么走运了！」
「切！」
听到『雄翼』被侮辱，一股怒火涌起，手臂的疼痛被荷尔蒙掩盖，莲实不假思索地挥出第二击，目标则正对男人的脖颈。
「快退下！他不是你能应付的对手！」
耳后传来文三的劝告，而莲实选择无视，他的脑中只有拿下这家伙的首级！
动作再一次被看穿，男人将剑身绕过莲实的剑，轻松地旋转一圈将其挑飞。莲实愕然地瞪大双眼，注视着寒光向他的双眼逼近。
——我要死了吗？
金属交错的铿锵声响起，莲实的视野被黑色覆盖，他立即意识到是被文三救下。
「你、你这面瘫男！别来碍事！我要一个人搞定他！」
羞耻感让莲实不管不顾地大喊，而文三连视线都没投去，只淡淡说道。
「去把剑捡起来。」
「……切！」
战场中手无寸铁无异于寻死。极不情愿地，莲实后侧奔向长剑飞出的方向。
「哼，你以为会让你们得逞吗？」
男人刚想将目标重新转回莲实，却不得不抬剑挡下逼近的利刃。
「你的对手是我。」
说着，文三将利剑回转而下，以迅雷之势斩断战马的前腿。男人迫不得已跳下坐骑，而在他刚落地，还未调整好平衡的空隙，文三的下一剑就对准他的死角刺去。
男人咂了下舌，用唯一来得及的护手挡开剑尖。接着空隙，他摆好防御的架势，而暴风雨般的进攻紧接着到来，并且每一击都精准有力，稍微分散注意力就在身上多出一道剑痕。
男人的背后流出冷汗，情急之下他赌注般地舍弃防御，在文三突刺的毫秒空档发起回击，文三则放弃追击，向后拉出一小段距离。
「呵，和刚才的家伙不一样，你很有一手呢。『黑色死神』！」
「……」
「但是这种程度，还不至于干掉我！」
「不，不见得。」
「什——？！」
文三的回复让男人心中一惊，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寒光几乎已经贴到了自己的皮肤，是莲实，他趁着男人分心的时候已经接近到足够的距离。
男人赶忙顺着剑刃挥来的反方向倒去，即便选择最低程度的伤势，左臂的伤口也超过一厘米深，喷涌出的鲜血让左臂的力气迅速流失，很快就到了用不上的程度。
文三不可能对敌人抱有分毫怜悯，他高举利剑，上段落斩。男人也不会坐以待毙，他挥动仅能使用的右臂，下挑的巨剑猛地撞上单刃剑，迸发出的火星同时点亮两人的双眸，而胜利渐渐地偏向文三。
「啊啊啊啊——！我可是『纳雷斯』的副将，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男人发出一声咆哮，凭借强健的右臂将文三撞飞，同时击飞莲实的连携进攻。
没能料到对方还留有这般力量，文三略微皱起眉头，看着稍稍发颤的手腕。
「我要带领『纳雷斯』，走向胜利！」
男人高举起巨剑，向队伍发出反攻的口号。目睹这副永不言败的身影，文三感到了敬畏。
——这就是，真正身为将领的男人。
——但是，我也不能退缩。
他握紧剑柄，向前踏出一步。就在他准备冲锋之前，一道巨大的光柱拔地而起，从己方的方位，耀眼而绚丽。
还未来得及发出感叹，光柱就转动方向，朝着战场，朝着『纳雷斯』的方向落下。紧随而来的是撼动大地的爆炸，以及震耳欲聋的轰鸣。
魔法炮，通过百名魔法师咏唱准备而发出的毁灭性攻击，虽然准备时间极长，但当它落下的时候就宣告着战争的结束。
落败的一方，是『纳雷斯』。
「怎么会……」
连男人也被那股不可比拟的威力震撼住。四处回荡着落败的哀鸣，以及趁胜追击的呼喊。这一击，将四千军队的核心主力，毫不留情地击溃。
「认输吧。」
「呵、呵呵……」
「……」
文三默然注视着仍不肯放下巨剑的男人。自嘲地嗤笑几声之后，男人重新释放出骇人的杀气，凛冽却又凄绝。
「『死神』啊，你叫什么名字？」
「黑护文三。」
「黑护文三，你要明白，战败不意味着投降。像我这样身为将领的人啊，就算到最后一刻，也要秉持着国家的荣耀！只要还活着，只要手臂还在，只要还能挥动刀剑，就必须为国而战！吾为『纳雷斯』而生，亦为『纳雷斯』而亡——！来吧——！！！」
「……」
文三沉默地抬起剑刃，迎向对对方的剑尖。此刻，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荣耀与尊严。
「啊啊啊啊啊——！！！」
而后，在撼动心扉的喊声中，他将利剑贯穿男人的胸口。时间似乎停滞在这一刻，下一秒，男人倒下了。耳边拂动，传来风一般满足的轻语——「谢谢。」
以脚下为中心，同伴们的欢呼开始传递开。而他再次闭上双眼，为这名直到最后都不知姓名、却秉承了信念的男人，献上自己的敬意。
「啊啊！可恶啊！又是你！黑护文三！明明是我要取下敌将首级的，呜呜……」
文三不去回复莲实的抱怨，也不顾他别扭的挣扎，撑起他的肩膀向军中走去。远处，沙耶正微笑地挥着手，迎接着他们的归来。
可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战争结束的时候，一发威力媲美魔法弹的攻击从天而降，将无数毫无防备的性命吞噬。紧接着飞来的是黑压压的、比雨点还要密集的箭雨。
无论纳雷斯，亦或艾尔尼克，都单方面的遭受着进攻，遭受着那挂着绿叶旗帜、象征精灵族军队的杀戮。
混沌的血宴，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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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着残血的夕阳将长长的身影拖向地面，无力而又孤寂。纵横交错地散落在各处的，是折断的兵器、残破的铠甲、以及冰冷的尸首。遍地的赤红不再流淌，渐渐凝固成一洼血海。模糊、黯淡的地平线让人分不清生者与死者，亦或徘徊于界线之间的行尸走肉。
这场战争，没有胜者，只有败寇。
一万条性命，又一次成为无妄的祭品。而他们，无论是人类，亦或精灵，都却绝不会成为最后。
——战争，是什么。
文三无言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被盖上白色的雄鹰旗帜。曾经的领导者，克利斯·普法，已不可能再领导他们，这场战场成为了他的最后一战。同样，七成的同伴已不可能再欢聚一堂。他们实现了战死沙场的梦想，然而，这真的是他们追寻的幸福终路吗。
「『雄翼』佣兵团……在此、解散……！」
强忍着颤抖，作为最后一名幸存下的分队长，埃塞俄用快要哭泣的腔调，对战场的所有人宣布道。
没有人发出异议，他们的灵魂都随着同伴一起，死在了那个战场。
沙耶终于忍耐不住，将脸埋进文三的后背，小声地啜泣着。一贯多话的莲实也紧紧咬着嘴唇，不甘地抹去悄然溢出的泪光。
——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们，没能拯救。
文三抬起头，望着天空中越聚越多、盘旋着等待着的秃鹫。他们以死尸为食，象征着死亡，却又是为了生存。
——为生而战？为荣耀而战？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入夜，篝火的周围不再有欢笑，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一阵仓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来者是『艾尔尼克』的使者。
埃塞俄僵硬地做出行礼，其他人拖动着机械式的身体，重复他的动作，无神地凝视着使者取出传旨。
「此次诺普鲁之战，『雄翼』部队英勇奋战，贡献杰出。对于克利斯·普法的英勇就义，我军深表遗憾。为彰显其功绩，现赐于克利斯·普法男爵封号。」
无数人追求着贵族的爵位，那是权势的象征。然而，死后再得到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对于克利斯那样没有家室的人而言，死后的功勋，真的有必要吗。这些，不过是统治者玩弄武者的手段罢了。
使者的传旨还在继续。
「顾于『雄翼』部队战力出众，现将其收编于『艾尔尼克』王国军第九军。」
——答案，我能找到吗。
文三乌黑的双瞳，映衬出埃塞俄接过传旨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