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芙兰修女现在的居所位处村庄后方的一座小林地中央。不大的木屋只有一层，比起「辛梅尔」平民区的一般宅房还要小半圈，不过对于两、三个人而言倒是足够起居。
四周的树林被砍出了相当大的一片空地，转而演变成开垦的田地。数种蔬菜以种类划分种植在期间，几近成熟而绽放着鲜嫩的翠绿。
走进之后，能够窥见木屋上有比较清晰的加工痕迹，看起来像是赶制的结果，却又能看出搭建者的用心。比如进屋的阶梯，不仅结实，高度也是把握到恰好可以让孕妇没有负担地通行。
「吱咯」的摩擦声伴着木门被推开而微微响起，第一眼钻进视网膜的却并非屋主人，而是正在大快朵颐、嘴角沾满碎屑的莉莉。
看到他们回来，莉莉并没有停下进食的动作，仅是挥着小手满足地发出「这个很好吃哦」的感概，手上还抓着啃了一半的羊腿。
与守望般微笑感叹着「莉莉的吃相还真豪爽」的修女不同，乌拉诺斯立即走上前猛扣她的脑袋，略带愤怒地斥责道：
「芙兰他们的生活又不富裕，汝还不收敛点。汝不是龙吗，为何如此执着于进食？」
对于她的责骂，莉莉以委屈地表情回复道：
「呜……因为好吃嘛！」
那副光景从旁人眼里，大概与正在被母亲教导的孩子无异。
随着门扉关闭，真正的屋主人端着另外一碗烹制好的羊肉汤从隔壁的房间探身而出。超过180公分的身型依旧壮硕，默然的表情也与从前无异，只是从衣领处隐约露出的疤痕、以及左臂那空荡荡的袖口无比扎眼。
与干站着没有动弹的仪垨不同，修斯仅是瞥了他一眼，放下肉汤后又把一张椅子端到他的面前。
「喝点汤吧。」
「谢，谢谢。」
得到回应之后，修斯轻微颔首，不做更多表态的他又一次走进厨房。
盯着洋溢香气、泛起波纹的汤面，仪垨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发呆。心中鼓动着无数想要说的话、想要问的问题，然而言语还未到喉咙便又重归虚无。
「怎么了？没有食欲吗？」
即便看不到，却能更加敏锐的感知到仪垨的缄默，芙兰发出了关切的询问。
「我……」
「你在想，你是否有资格坐在这里，对吗？」
芙兰猜透了他的心思，因为即便多年过去了，即便少年成长了，成长为一名英雄，他的内心还依旧是以前的那名恪尽职守的少年。正是如此，他才会背负了过多本不属于他的罪孽；正是如此，她们才有责任去拯救这名少年。
数秒的沉默，无声的静谧缓慢地流淌，直至仪垨垂下了头。
「你啊。」
与半途截止的柔和话语不同，忽然从脑袋上传来的力道却一点也不柔弱，以几乎可以按倒一只熊的力度猛地压了一下，紧随其后的是听不出太多感**彩的责令：
「赶快喝完，不要浪费食物。」
「……是，修斯……大哥。」
本想着再来上一拳，听到他最后补上的称谓，悬于空中的拳头停顿了半秒，而后舒缓开。仪垨并未注意到这一微小的举措，直至手边的暖流全部淌进腹中，宛若静止的画面终于重新流动。
收走多余的餐盘之后，以屋主人的身份坐于最里侧的修斯打开了话匣。
「我听说了，你在『阿斯嘉特』的功绩。」
即便是闭塞的小村落，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获取外界的消息，虽然会迟上几个月。只是那样的消息全凭正面的印象，身为中心人物的少年却截然排斥着曾经的事迹。
「可——」
「实话说，做得不错。」
强行压过仪垨的话语，修斯严肃地说道。完全听不出赞扬的味道，但那确实是他第一次发出真心的赞许。
即便如此，难以释怀的过去依旧无法忘记，他又将话题拉回了原处。
「但是，芙兰修女和修斯大哥，都是因为我……」
因为他的过错，因为他所揭开的秘密，因为他所建立下的维系，令两人陷入濒临死亡的绝境，甚至可以说堕入过死亡的地狱。他哽咽着没有把话说完，倘若他能早点回来的话至少……
「我们现在不是还好好的活着吗？」
作为对此的回答，芙兰修女和蔼地微笑道。她看不见，却能从风中感觉到，少年仍以哀伤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眼，以及丈夫的手臂。只是在他动口之前，修斯先一步做出了举动。
「你在意这些？」
修斯一把脱去了上衣，烙印着无数伤痕的肉体暴露在空气中。那简直不像一具身体，而是一副地狱的绘图！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上更是划着两道横穿全身的狭长疤痕，几乎埋进骨头的伤口深度让人惊骇这名男性是如何存活下来的。再加之仿佛是被锯掉一般的、左臂上的断口，单是窥见这副模样就不会再想到生存二字。
然而这名男性活了下来。
「仪垨，你觉得悔恨过去就能让这副身体复原吗？就能让断掉的手臂回来吗？」
「我……」
面对他的责问，仪垨无法给出任何回应与辩驳。
「止步于此，就能让那些已经牺牲的战士重新复活吗？」
「……」
「你现在的状态，只是在白费那些鲜血。」
「并不是！我——」
——我只是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人受到伤害！
听到他的说辞，仪垨有些激动地站起了身子，却发现修斯仍旧一脸的平静，仿佛曾经经历过的地狱都只是过往云烟。
「你的确是英雄，但你并没有资格背负一切。」
那些浴血的战士，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战死沙场！修斯穿回了上衣，以洞穿了一切的眼神看向他的双眸。
「这些都是守护的伤痕。无论是我的左臂，还是芙兰的眼睛，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而且，我们也有了新的希望。」
搭上他的话语，芙兰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那温馨的画面让人打心底祝福起这个坚强的家庭。
逃避，已经不再拥有意义。
「英雄绝非全能，但是不要忘记，若没有汝，将会有多少生命逝去。」
「但那也是因为……很抱歉，乌拉诺斯小姐，我没能……」
他想要呐喊，想要哭诉：真正拯救了精灵族的绝不是他！他只是个连精灵族少女都无法保护的弱者，窃取了为之奋战之人的成果的懦夫！
「不，那也绝非汝之过错，伊瑞米那孩子，早已经预见了这样的未来，她正是把希望托付给了汝。」
乌拉诺斯的眼中蕴藏着些许哀伤，但她并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她早已接受了那名孩子的命运，并为之感到骄傲。
「并且汝最终做到了，停止了人类与精灵千年以来的争斗。」
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仪垨的内心又一次被撼动了。
「很了不起哦~小仪垨~你真的守护了一次世界呢~」
无数的话语将他的内心渐渐包裹：珍视之人所活着的事实、大祭师少女逝去的背后所寄托的希冀、自己奋斗至今终于得到的肯定，蔓延开来的暖流让他第一次勇于面对镜中的自己，面对所有的过去。
——我，所该做的……
意识到半年所犯下的错误，正是对逝去之人、对「她」的亵渎。因此现今他所该做的，所该弥补的……
「谢谢你们……」
几乎要让脑袋垂到桌面上地弯折着腰，他由衷地向在场的四人、向不在场的其他友人致以感谢，以及歉意。触碰到桌沿的冰之剑发出轻吟的微响，仿佛是在默许主人的举措。
摆了摆手，表示不再对他感兴趣的修斯拿起门后的斧头走出门外。而留下的芙兰则依旧流露着柔和的笑脸。
「消耗了半个月的食物，也算没有白费啊。」
「很抱歉……」
代替摇着椅子的莉莉，仪垨再次表示了道歉，却发现芙兰的笑意发生了转变。
「说起来，我倒是想听你说一说啊，你这几年来的历程，特别是在『那个方面』，不知道是不是也『长大』了呢~」
「这个……」
只迟疑了半秒，他便明白了话中的另一番意味。
「哎，这点恐怕要让汝失望了，这个孩子对吾这般完美的身体都没有展现出欲望呢。」
「乌、乌拉诺斯小姐……请不要再说了……」
迅速被转移的话题，因为乌拉诺斯的介入使得仪垨更显狼狈，他生怕话题又跳跃到2天前的晚上。只可惜慌张之后的他忘记制止了在场的第四人。
「对了对了，小芙兰，人类的小孩是怎么生出来的呢？」
「这个问题对莉莉来说有点……」
「是不是要想小仪垨上次那样，光着身子抱在一起？」
「……」
下个瞬间，仪垨感觉到了两束带有杀意的冰冷目光朝他刺来，其中更甚者要属芙兰，连强行保持的笑容中都带起了抽搐。
「仪垨啊，当年伊莎妹妹那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了吧，做出犯罪的行径就算是英雄，上帝也不会饶恕的哦！」
「不……这个我想我可以解释一下……」
那之后以捉弄仪垨为中心的茶话会又持续了许久，加之帮忙修斯砍柴作为食物偿还，不觉已经迎来黄昏。以避免浪费粮食之由谢绝了芙兰的挽留，仪垨郑重地予以道别：
「谢谢你们，芙兰修女，修斯大哥。」
「等到你完成了使命，记得再来。」
「嗯，到时候……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会送一套首都中心的豪华住宅作为回礼。」
「说好了！你可别妄想我会忘记哦~」
别过他们之后，仪垨去除了所有留下的痕迹，避免他们的生活再次受到扰动。回到山崖上方的他，以蕴含着感激与不舍的复杂情感回望了村庄一次，小声地低喃：
「很友善的村子，祝你们幸福。」
等待着他最后的感慨结束，乌拉诺斯摊手询问道：
「算是完成任务了，接下来汝有何打算？」
「嗯……的确需要再整理下线索。」
在他蹙眉思索的时候，乌拉诺斯像是算准了时机一般，带着深邃而又神秘的浅笑说道：
「既然如此，让吾破格泄露一个秘密吧：关于汝之恋人以及此国王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