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早就知道她会打开驾驶舱了，对吧？”
耳机通讯器里传来的是普罗米菲的声音，一如之前的尖利，但还远没到让人不悦的地步。
“你也早就知道她不是艾丽西亚了，不是么？”
伴随着超级AI的质问，我将视线从脚边那台被能量武器拦腰轰断了的百夫长残骸投向了不远处正被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押上直升机的诺艾尔队长。
“早在战斗开始之前你就知道了……格林第一次出击的时候就击毁了艾丽西亚和她的AS，你明明全都知道，却还怂恿我继续攻击哈金斯……今天流出的鲜血你还觉得不够多么？”
我恶狠狠的反问了普罗米菲一句，在押解诺艾尔的直升机起飞之后，原本被它挡住的早已沉寂下来的战场如一幅画卷般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目力所及，四处都是AS和其他武器装备的残骸，当中的一些甚至还在夕阳的余晖中熊熊燃烧，身穿地球军制服的士兵们在其间来回穿梭似乎是在寻找幸存者，但最终被搬到了开阔地带的只有一摞一摞的残肢断臂和无数焦黑的尸块。
“我是AI，我不像你们人类，不能确定的事情我不会轻易去下结论。”
“你要我朝诺艾尔开炮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嘛嘛，那种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就不要那么在意啦，天天瞎操婆婆心，小心脸上长皱纹哦~”
“皱纹？我还以为除了杀戮和死亡你不会对别的东西感兴趣呢。”
“谁说的，我对你就很有兴趣啊，小家伙~现在既然已经解决了主要矛盾，那么也是时候把精力转移到其他……不那么主要的矛盾上去了。”
说这话时，通讯器里的普罗米菲改变了自己说话的语气，即使是我这么不敏感的人也能察觉到其中微妙的变化。
“我想也是……毕竟我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即使是为了自保，也做了太多‘多余’的事情。”
“哦？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啊，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你既然能回到这里，那么说明你所在的那个未来，ADW计划肯定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毕竟……你也知道的，时空旅行什么的，可不像出门剪个头发那么容易。”
“你也知道ADW计划？我还真是一点都不惊讶。”
我边说边耸了耸肩，视线从远方的战场收回到了不远处正在监视我的GMIR护卫人员的身上。
“所以呢，你的建议就是让我在这里等上好几年，一直等到那个所谓的ADW计划如同我所在的时间线里那样取得‘相当大的进展’，然后我就能回去了，是这样么？”
“那也是一种办法，不过你大概撑不了多久就会露馅，然后被抓起来，最后被普罗米娜抽光脑子里所有的东西~”
“听起来那个叫普罗米娜的不像你那么友善啊，没猜错的话，她也是普罗米修斯系统的一部分吧。”
“没错，而且她还是主控部分，面对她的时候，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如你所知，我只是审判女神，在不需要砸烂什么东西的情况下，一般是没有我出场的机会的。”
“呵，所以呢？有什么建议？或者直接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轻轻笑了一声，打断了普罗米菲的话头，这家伙说是负责战争的审判女神，但玩心计的本领甚至比不上我接触过的很多混蛋人类。
“嘛，由我来开价总觉得怪怪的，不过既然你都这么直接了，我再扭扭捏捏的也太不像话了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普罗米菲同样笑了起来，其实我也十分好奇这个无比残忍又无比狡诈的AI到底想从一无所有的我的手上索取什么样的“代价”。
“还记得我说过想要娜塔莉么？”
“……你认真的？”
“我为什么要跟你开玩笑。”
“不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我下令把娜塔莉的脑子挖出来给你？”
“看起来，你还不太理解所谓的‘资讯聚合体’是怎么产生的啊……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真的好么？”
“……你果然知道很多事，我就说你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相信什么莫名其妙的‘穿越’。”
“那可一点都不莫名其妙，脑波网络并不存在于人类所能认知的三次元世界之中，而能在更高次元活动的知性体，自然也不会受到三次元世界的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需要懂，你只要知道对你这样的资讯聚合体来说，‘时空旅行’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了。”
“……但这跟娜塔莉又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起码现在还没什么关系。你只要假装看过了这些资料，然后再在这里按一下手印，并且扫描一下瞳膜数据就行，接下来，我会安排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我要怎么相信你？”
看到突然从手腕上的控制面板中弹出的确认按钮，我对普罗米菲的疑惧简直上升到了极点。哪怕是最蹩脚的骗局，这么不加掩饰的也实在少见。
“看到那边那些GMIR士兵了么，还有跟他们在一起的白毛克隆人？”
对于我的疑问，普罗米菲完全没有解答的意愿。
“你还能在这跟我愉快的过家家，而不是被他们按着手脚送进解剖室，就是你必须相信我的理由。”
“……这么说来，我完全没得选咯？”
“人类所谓的‘自由意志’本来就是一种可爱的错觉。”
“呵，你真是越来越像电影里的终极大反派了……没问题，为了回去，我会答应你的任何要求，不过相应的，我也有个条件。”
注视着不远处一直在盯着我的娜塔莉一行人，我长长的叹了口气。
“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讲一通废话，空洞的威胁我或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祈求我的怜悯呢……老实说，我还挺好奇的，像你这样的资讯聚合体到底会渴求些什么呢？”
听完我的话，普罗米菲言语间流露出了小孩子般的期待。考虑到身为资讯聚合体的我什么都没法从这个时代带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其实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要你停止ADW计划，放过诺艾尔队长和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的格林——也就是这个时代的我——并且让类似的计划永远都不再进行。”
“……这还真是……有趣……”
对于我提出的要求，普罗米菲似乎一时半会没法消化，为了方便她理解，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条件。
“你是认真的么，小家伙……不，希鲁·格林？”
认真的听完了我第二遍讲述后，普罗米菲再次开口时换上了无比严肃的语气。
“为什么不？”
我争锋相对的反问道。
“这么简单的要求，别说普罗米修斯系统办不到。”
“做是能做，办法总比问题多。但这么干有可能会产生严重的时空谬论……以我有限的计算能力实在无法预测会对未来产生什么不利影响。”
“那是时空本身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普罗米菲，如果真的存在什么时空谬论，那我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出现，你也根本就不可能从我的大脑中读取出任何跟未来世界有关的信息。”
“……有道理，也许时空连续性并没有我原本预想的那么脆弱，但我还是没法理解你为什么那么急于抹杀自己。”
“我并不是想抹杀自己，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过去的我再重走一遍现在的我所走过的人生道路。”
“愚昧，挫折、遗憾、悔恨、痛苦，它们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就算没有了ADW计划，你觉得你这个诞生自脑波网络的资讯聚合体就能在人类社会中拥有健全幸福的人生了么？”
“我会怎样根本无所谓，我只想尽我所能的补偿那些因为我而不幸的人们。”
“这是在说诺艾尔？”
“不只是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跟我扯上关系，他们就不会受苦，更不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你也帮了很多人的忙，挽救了很多生命不是么？没有ADW计划，也许你也不会拥有那样的力量哦？”
“呵呵，你说的没错，但不管有没有力量，我想我都会做出正确的决定，毕竟能救人的从来不是‘力量’，而是一颗想救人的心啊。”
“哼，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我一定会觉得他只是个喜欢自我满足的蠢蛋。”
说话间，普罗米菲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
“但你就不一样了，希鲁·格林，在刚才与诺艾尔对决的时候，我确实感受到了你的勇气和毅力，力量可以后天取得，能力可以后天培养，但一颗灼热的心却可遇而不可求……我明白了。”
她语调欢快的这么对我说道。
“就如你所愿，将ADW计划停下来吧~不过我要再强调一次，我只是负责‘砸东西’的审判女神，就我的经验来看，美好的心愿通常不会收束为一个美满的结局。所以你决定好了么？说不定你会因此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哟？”
“但其他人也会因此得到一些重要的东西，不是么？”
我一边说一边笑着按下了面板上的确认按钮，在弹出的接收器上扫描了阿什莉参谋的虹膜。
“最起码阿什莉她能作为正常人过正常的人生了。答应我，普罗米菲，好好照顾阿什莉……这傻瓜可是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哈哈，这我可就保证不了啦，‘人之子’有她自己的命运，但被你附身的这段经历也许真的能改变些什么也不一定哦？”
看到我按照自己的要求确认了生物信息，普罗米菲显得更加开心了。我总觉得她最后说的这句话别有深意，但现在显然也不是在意那种事情的时候。
“所以，你打算怎么把我送回去？该不会GMIR已经造出了时空传送设备了吧？”
“只有一个雏形，毕竟现在还在跟联合军打仗，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投进这种短期内看不到收益的东西之中。”
“喂喂喂，这可跟说好的不一样啊……难道我要一直等到战争结束？”
“不用那么麻烦，虽然设备只有雏形，但你的穿越已经成功的验证了理论的可行性，所以我有八成把握能把你平安送回你来的时代。”
“要怎么做？”
“很简单，希鲁·格林，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说完这句，普罗米菲突然断掉了通讯，正当我一头雾水之际，我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异响。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我回过头，正好对上一双我无数次从镜子中看到过的紫色眼睛。来者就是我自己，或者换句话说，是这个时代的希鲁·格林。
此时的“我”身上穿着一件十分显眼的白色长袍，到底要怎么穿着这种衣服在一群卫兵的眼皮子底下突破外围的安保警戒，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怎么在这？格林博士呢？”
看到“我”一步步朝自己逼来，我既感到惊奇又觉得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伴随着对方的接近，力量开始飞速的从我身上消退。
等到穿白袍的希鲁·格林靠到与我只有一臂之遥的距离时，我彻底失去了对阿什莉身体的控制。直到这时我才猛然发现，这家伙向我走来时根本就没有与周围的空间产生物理接触，而且除了我之外，现场似乎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理之子。’
站在已经无法行动的我的面前，“希鲁·格林”这么对我“说”道，他的声音直接在我的大脑中响起，嘴巴从头到尾都没有张开过。
‘谢谢您救了我，我的母亲格林博士，我的朋友诺艾尔，以及其他成百上千的人……能在这个时代结识您是我的荣幸，而更让我感到荣幸的是，知道像我这样愚笨又懦弱的家伙通过努力也能成长为像您这样勇敢又坚强的存在。’
在停下来冲我露出了一个微笑后，他继续说道。
‘普罗米菲已经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我，作为对您的回报，我很乐意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您……我相信，以您的能力，一定能重塑这个支离破碎的宇宙，为大家创造出一个更加幸福，更加美好的未来。’
这么说着的“希鲁”更加靠近了一些，我想开口回应他的话，但不管是在物理层面还是在脑波层面，我都无法靠自己的意志吐出半个音节。
‘别担心，理之子，很快就会结束的，虽然这话由同样没有经验的我来说好像有点奇怪，不过我相信是你的话就一定没问题的！所以，大家的明天……就拜托您了！’
说完这句，“希鲁”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同时将自己的额头与我紧紧的贴在了一起。在他这么做的时候，我感到一股强到我根本找不到词语来形容的巨大能量瞬间就灌满了我那并不存在的“身躯”。
在这股能量的推动下，我的意识如破茧而出的蝴蝶一般冲出了阿什莉的身体，刺破苍穹直入浩瀚虚空。等我回过神来之时，我发现自己的灵魂已经来到了一处只有白色的诡异空间之中。
在这里，我完全没有任何“存在”的感觉，一切概念，一切想法全都烟消云散了。就在我连最后一丝“自我”都要被无边无际的白色彻底吞噬的紧急关头，一双由纯粹的黑色组成的“眼睛”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真理’？他们就是这么称呼你的？对于一个短时间内两次漂流至此的低次元知性体来说，这还真是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混沌的声音在我灵魂深处响起，注视着那只我好想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的黑色眼睛，我用尽全身力气提出了一个无比可笑的问题。
“你是谁？”
“我的名字翻译成你所熟知的语言，叫做‘永恒’，但我并非真正的永恒不灭之物，在这一点上倒是与你的情况颇为相似。”
“这里是哪……”
“次元交叠之地，通往理想乡的阶梯。”
“理想乡？那是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没有向你详细解释的兴致，你也缺乏理解它们的智慧。时间到了，你该走了，‘真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或不久的过去……我们还会再次相见。”
黑色的大眼睛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但“轻蔑”之感却明白无误的镶嵌在字里行间。
在声音消逝之后，黑色的眼睛和白色的空间都跟着不见了踪影，接下来的一刹那，重新被黑暗包围的我见证了无数星辰的明灭，无数文明的消亡，观看到了无数远超我理解范畴的奇景异色。“时间”失去了意义，“意识”在无尽的暴走，等到我察觉到再这么下去自己的灵魂会被彻底撕裂的关键时刻，一阵强烈的电流贯穿了我的身躯，将所有我无法理解的东西通通轰出了我的脑海。
“呃啊啊啊……哇啊……咳咳咳咳……”
伴随着电击的痛苦和一阵剧烈的咳嗽，我猛的睁开了双眼，这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两个让我无比意外的女性身影。
“看吧，慕茵，我就说电击系统最有效~”
其中一个穿着白色礼装的女孩首先开了口。
“你太粗暴了，希姬。”
听到同伴的话，身着黑色礼服的女孩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一脸歉意的看向了我的脸。
“我代姐姐向您道歉，格林先生，然后……”
她以一种似曾相识的语调温柔的这么对我说道。
“欢迎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