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兄弟，身体又从小就虚弱，也并不讨父母的喜爱，只有一个姐姐愿意陪在我身边。】
法比安低着头，视线避开埃丽卡身上的伤口。慢慢向她走去。
【我的姐姐艾莉修卡，和您一样，埃丽卡大人。她也长着美丽的金发。】
他低声说着，哑着嗓子，像是自言自语。
【烦人的、讨厌的姐姐，既自大又骄傲。缠着曾经拜见过您的画家，让他将您的样子如实地画出。】
【站在您的画像面前，像个傻瓜一样，吹嘘着自己拥有胜过您的美貌。】
【头脑简单得连被人欺骗了都不知道。顶着子爵头衔的那个男人，不过是看上了她丰厚的嫁妆。】
【真是可笑啊，我的第一个收藏竟是被别人杀死的我的姐姐。所以我要收集寿命，埃丽卡大人，我必须保护艾莉修卡那个笨蛋啊！】
悲伤，陡然而下。近乎变态的执念，飓风一般在二人周围卷起忧郁的浪潮。像个孩子一样，他紧紧抱着埃丽卡，将脸埋在她的颈间。
【星光，穿透忧伤的缝隙，在潮湿的甬道上漫步。然而，在那幽长甬道尽头，层层叠叠的树影之后，即便刻意模仿出相似的相貌，摆出做作的贵族举止，但是，却并不是子爵本人。有的时候，法比安，眼睛也是会欺骗人的。】
【你说……什么？】
难以置信地看向埃丽卡，他跳起来，瞪大紫灰色的双眼。
【就像酗酒的人戒不掉摄入酒精一样，享受杀人快感的人，也同样无法轻易地放弃再次作案的机会。】埃丽卡说着别人的事，却又别有深意地看了法比安一眼，仿佛在提醒他，她还没有完全忘记当初他想杀死她的事情。
【我们只需要等待，而现在，机会来了。你是说——】
法比安盯着她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接了一句。而埃丽卡则用微笑来向他表示，他刚刚有意无意地说的那句，已经卡在嘴里的半句，全部都是她要表达的意思。
【埃丽卡——】
他在她的微笑下，顺着她伸出的食指，望向两排长椅之间过道尽头。思路霎时间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也许，我大概已经知道安斯艾尔的王后殿下究竟在哪里了。】
埃丽卡望着他，笑而不语。
教堂的大门蓦地被人推开，侍卫们举着火把，蜂拥而入。
【国王陛下。】
法比安转身，恭敬地向侍卫身后头戴王冠的那人行礼。
沉重的大理石镶金的祭坛在他身后碎裂成两半，从岩石的裂隙间望过去，一具尸骨被安静地陈设在那里。肉体腐烂的臭味弥漫在空期间，深深地钻进鼻腔。【呕……】随从中有人已经开始呕吐不止，国王亦是用丝帕掩住口鼻，皱紧眉头。
【这是什么味道？！快快！把窗子打开！】
【国王陛下，这里安眠着——勿忘我。】
法比安低下头。彩绘玻璃背后的月亮，被云雾慢慢遮住，阴影便一层层地爬到他脸上。
【你们是说，在这里的，就是王后？】
国王紧张地开口，双手发抖，慌乱地上前抓住埃丽卡的胳膊。
【是的，正如您所猜测的那样。】
月亮缓慢深沉地从云后探出脸，全然不顾环绕在教堂中的气氛究竟有多么凝重。
法比安将埃丽卡的手臂从国王手中抽出。手指纤长白皙，在斗篷黑色布料的反衬下，犹如死人一样冰凉苍白。国王惊异地退后，怔怔地上下打量起站在他身边的两人来。冰冷、高贵的二人，身上带着同一种危险，而又令人绝望的美丽，当真使人望而生畏，不敢轻易触碰。
【王后殿下早在三年前死去的事情不假，但传说中，王后和骑士私奔的丑闻，恐怕是有人害怕真相的败露而编造的谎言罢了。】
法比安朝国王微微一笑，边说边靠近祭坛，手指搭在岩石开裂的尖锐边缘。指尖被划破，继而使殷红圆润的血珠滚落在腐败物与灰尘表层，迅速混入其间。
【不可能，不，这不可能！】
【国王陛下，您说过，最后一次见到王后是在三年前的今天下午。按理说，城门关闭的时间是傍晚五点钟，而三点钟之后失踪的王后，在两个钟头之内就逃到邻国，是完全不能办到的。况且，王后的贴身侍女说，王后在失踪的当天并没有带走任何物品，除了当天穿戴的衣物以外，没有带任何东西离开——
计划着要逃走，或者说，准备私奔的人绝不会毫无目的地贸然行动。女人笨重浮华的裙子暂且不提，但，可以作为逃亡路费的贵重珠宝，又怎么能被私奔者尽数留在房间里？】
【国王大人，但凡能仔细动脑想想的人都会明白，王后殿下的尸体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为什么呢？】
埃丽卡倚靠着法比安，像是亲密的恋人一般，拉过他的手，为他拭去指尖的血迹。瞟了国王一眼，似漫不经心地说着。
【但是，我当时所穿的斗篷一角被割断，又该如何解释？难道不是王后的情夫在向我挑衅？难道，不是王后，甘愿同我决裂？！】
国王皱紧眉头，低声地质问道。
埃丽卡听罢，嗤笑出来。她走近祭坛，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探入尸骨下方，摸出一块碎布。她缓缓将它举过头顶，用余光瞥了一眼面色阴郁惨白的大主教，继而又直直地看向国王的眼里。
【绣着勿忘我的天鹅绒布料，一直被握在她手里。】埃丽卡失神地叹了一口气，【忠贞得如此惨烈的女人，即使面对死亡，也要告诉你——她爱你，并且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安娜……安娜贝尔！】
国王在埃丽卡的叹息声中，跪倒在祭坛旁，泪如雨下。
【我的，安娜贝尔！我可怜的王后，请你宽恕我的胡乱猜忌，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无端的嫉妒。哦，安娜贝尔，我也爱你呀！我发誓，我从未忘掉你！天呐！告诉我究竟是谁如此地对待你，安娜贝尔，我必定会用最严酷的刑罚将他处死！哦！安娜贝尔！我的王后！宽恕我，原谅我！】
雷鸣阵阵，催着雨季提前到来。如注大雨倾盆而下——
【看呐，法比安。就连天边的乌云，也懂得为这些不幸的灵魂垂泪。然而，杀害艾莉修卡和王后的凶手，则藏在——人群背后。】
埃丽卡不知何时站到法比安背后，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笑容满面地双手扶着他的头，让他的视线集中在，重重人群之后，正要逃跑的那人身上。
鬼鬼祟祟的人影，摸索着要逃出教堂，可当他走到门口时，墙体骤然塌陷，阻挡了他的去路。
【主教大人，我觉得，对于王后殿下被谋杀的惨案，以及嫁入王室的女孩们自杀的事情，您一定有话要说吧？当然还有欧尼斯特伯爵小姐——艾莉修卡·欧尼斯特的谋杀案，想必您自然比谁都清楚得很——】
【曾几何时辉煌如斯的王宫，如今却变作——墓地。】
【法比安，难道你不觉得可悲吗？】
坐上马车走出安斯艾尔帝国的一瞬间，埃丽卡回头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化作一个细小光点的宫殿。如此问道。
【一个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对那么多年轻的生命痛下毒手。身为一名圣职者，竟如此地亵渎神殿。】
她熄灭蜡烛小灯，挂起窗帘，继而拉开窗子。慢悠悠的语气透着一丝冷漠的意味，她如此感叹道。
【他应该偿还自己的罪孽。在他的有生之年。】
法比安右手支着脸颊，风从敞开的窗口蜂拥而入，吹起他齐肩的金发。像是精巧的梳子一样，为他整理发梢以及刘海。
【你在离开前复活了王后？】
【我只是觉得——天真的爱情，本不该长眠于地下。仅此而已。】
她笑着回答，仿佛早料到他会问她有关复活的事情一般，神色从容。
转而放眼望向窗外，那更远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