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认识南云姐,是在十年前。我七岁的时候,父母因为工作要去国外。于是我被送到在北海道的南云家暂住一个月。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当时十岁的南云优，还有流子阿姨。
流子阿姨是南云姐的妈妈,也是我爸的姐姐。她很喜欢我的样子，一直都对我很好。
因为南云姐的父亲早年因病去世，我现在一直怀疑流子阿姨是否把我当成了她丈夫的替代品，只不过小一号而已。
“小吾，今天要不要阿姨陪你？”
“不需要！”
我上国中后住到她家时还经常发生这种对话。
但不得不提的是，流子阿姨确确实实为自幼缺少家庭观念的我第一次下了家的定义。
而另一方面，南云姐仿佛接受了她妈的委托一样，一直护着我。十岁那年第一次离别时甚至把存的两千日元买了礼物送我。
她把东西给我的时候，没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
但我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从小和父母分分合合，对待离别早已习以为常。虽然我知道这种时候也像南云姐一样哭出来是最符合我身份的，但我毕竟不那么容易表达自己的感情。
不做点什么可不行。
我这么想，笨拙的摘下脖子上的挂坠。
“喏，送给你。”这是我生日那天，父母送给我的，在金阁寺买的闪着鲜亮光泽的御守。
结果南云姐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国中二年级，我第三次住在南云家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
知道第一件事的那天，我刚从大野町的烧野见晴公园回来。流子阿姨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神情慌张的跑了出去。两个小时后，流子阿姨打了个电话回来。是南云姐接的。
“要照顾好小吾哦，妈妈晚些时候回来。”
南云姐转述给我的时候，一脸担心。
“妈妈，很疲惫的样子呢。”她捏着着高中制服的裙子，坐在榻榻米上。
“不会有什么事的啦。”我安慰说。
“也是呢。”她笑着回答我。
八点左右的时候，流子阿姨回来了，提着一堆买回来的快餐。
她看到我，只是苦笑了一下。
“饿了吧小吾，马上就吃东西哦。”
“太好了呢小吾，有东西吃了哦。”南云姐在旁边踮着脚尖，摸摸我的头。虽然我当时才国中，但很明显已经比她高出一小截。
“又不是小孩子，别老是这样！”我推开她，闻到从她头发传来的淡淡香味。
然后流子阿姨招呼着南云姐，两人一起进了厨房。但等到半小时后吃晚饭的时候，气氛却一下子怪怪的。三个人坐在餐桌旁，像冻住一样，没有一个人开口。
过了很长时间的样子，流子阿姨开口了。
“小吾，告诉你一件事。”
我抬着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南云姐在我旁边，也在用哀恸的神情看着我。
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
“你父母呢……他们出了点事。”
“哈？”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然后呢……你爸爸他……”流子阿姨忽然就哭了出来。
我后来才知道，父母在来接我的路上出了车祸。我爸当场死亡。但我一点悲伤的感觉也没有。至少是明白过来的时候，只是从椅子上下来，默默的进了房间。
身后传来流子阿姨的呜咽声。
南云姐跟着我走进来。我背对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如果是常人，这种时候一定会痛哭欲绝吧。但我甚至连情感的波动也没有，只是觉得像从新闻上听到某个地方死了人，然后轻描淡写的从脑中带过一样。
就像《人间失格》里的主人公叶藏。
我这样想，为自己感到悲哀。
“小吾，哭出来会好点哦。”
南云姐站在我后面，凝视着我的背影，一动不动。
我真想告她我不想哭，我甚至连情感也没有。我就像一个活在自我中的怪物。但是，南云姐默默走上来，从后面抱住我。
“小吾，姐姐在这儿，哭出来……会好点的。”
头发的香味再次飘来。是柠檬的味道。
我终于忍不住。情感在内心决堤。
我果真成不了叶藏。
这样想着，我像小时候一样，缩在姐姐的怀里无力的哭泣。
* * * * * * * * *
放学铃声一响，奈奈子就跑到后面来了。
“呐，小吾，午饭要在那里吃？”她把印着凯蒂猫的便当盒“啪”一下放在我桌上。
“我没打算吃。”
“欸，为什么？”
“因为没准备。”其实南云姐是做了便当的。但我没有带过来。按照目前的设定，如果答应的话，一定会被拉去和川上一起的吧。
我从包里抽出D777，又翻出一张CD。
是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外壳上已经有些许裂痕了。
“那可以分你一点哦，把我的！”
“我说不需要啦！”
我抬起头，发现前面的川上正侧着脸看向我。一瞬间目光交汇，她立刻又转过身去了。
还在生我的气吗？
“你今天就和川上一起吧。我还有事。”
看来是没有办法了。奈奈子耸耸肩，只好到前面去。
“结衣，我们走吧。”
“啊，嗯。”川上低下头，很快从桌中拿出了便当。很熟悉的样子，是总觉得在哪儿看过的便当盒。
奈奈子跑在前面，脑后的马尾上下飞扬。结衣低着头跟在后面，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然后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向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不会看错，那深如海底的宝石一般的黑瞳，充满了悲伤与无奈，还有像深潭一样，我无法理解的复杂。
等到她们离去，我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川上结衣是实实际际存在的。如果一切都是我的妄想的话，真实的我现在也许是躺在精神病院里的吧。不仅如此，川上结衣的身份还是青梅竹马。虽然我完全不了解她。所谓青梅竹马，应该是从小便结伴成长的，彼此关系不会差到哪里去，就像我和奈奈子一样。那么，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使她的态度变成那样。
另外，还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或者至少是目前为止，只有我没有关于川上结衣的记忆。
我从教室里出来，慢慢的小心避开穿梭的人群，穿过走廊，沿着楼梯，又一次来到楼顶。在还差十几段台阶的时候，一阵寒风带着雪的气息扑在我脸上。
我抬起头，与川上又一次四目相对。
“啊，川上同学。”
她很诧异的瞪着我，但很快就调整了表情，露出室外积雪般冰冷的样子。
“你来这儿干什么？”她居高临下的问我，仿佛楼顶是她的专属。
又是这种态度啊。我摘下耳机想着。
“没有为什么，想来就来了吧。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漫无目的的走，然后……”
“没有为什么？”她的眉毛挑了一下。“真的只是随随便便上来的吗？”
“或者说，”她忽然把声音低下来，又瞪着我说，“你是在跟踪我？”
啊？莫名其妙瞎猜什么啊。
“谁要跟踪你！只是走着走着自然就上来了啊！”
“是吗。”川上忽然露出很寂寞的表情，“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效果啊。”
“你在说什么？”
“和你没关系。”她直截了当的就把我的话挡了下来。
“话说回来，奈奈子呢，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我并没有指望她能回答我，只是想抓住这个好不容易可以对话的机会罢了。
没想到她摇摇头，竟然开口了。
“我说有点事，先离开了。”
“那你来楼顶干什么？”
“自杀。”
什么？我露出惊讶的表情，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
“噗。”她看着我，忽然捂着嘴笑出声来。但下一秒，她就又恢复了冰山一样冷峻的表情。
“骗你的。”她没有感情冷冰冰的补充道。
川上踩着室内鞋很快的下来，鞋底的水在楼梯上留下十来个印记。接着，在我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时，她已经消失在走廊里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自言自语，重新戴上耳机，继续往楼顶上走过去。
* * * * * * * * *
“为什么又要去社办啊。”
“和你没有关系吧。”
下午放学，奈奈子拍着桌子和我说。
“明明都已经没有其他人了，这种幽灵社团还去了干嘛啊！”她又拍了一下的我的桌子，上面的书都震了起来。
“我都怀疑小吾是不是男的啦!如果是其他人，听到要和奈奈子和结衣一起回家的话，立刻就飞过来了啦！”
“别把自己说的和校园偶像一样！”我抬抬头，前面的结衣又在侧着脸看着我。
“笨蛋小吾！”
奈奈子这样说着，身子转了过去。发梢掠过我的鼻尖扬起。
确实，就像奈奈子说的那样，去不去社团是一回事。文学社早就没有其他人了，只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这是很早以前的事实。虽然我当上社长才一年，新学期的时候也会张贴招社员的宣传册，但一直没有第二个人加入。要不是有南云姐撑着，文学社估计早就废部了
“结衣，我们走吧。去HARUKA玩一会儿。说不定能碰到南云老师哦。”
因为就在隔壁，所以奈奈子很清楚南云姐兼职的事。而HARUKA的那个糟老头，似乎对奈奈子也不客气。
“老爷子早上好！”
一次我同奈奈子去HARUKA买盒饭的时候，她这样打招呼。
“不要没大没小的！”
老头子叼着烟，坐在柜台后面骂着。
“不以为自己是女的就和我这样说话，我可比你大五十岁！”
“和女孩子比年龄很有趣吗？”我在旁边插话。
“你给我闭嘴，臭小子呆一边去！”
奈奈子全然不理会老头子的废话，站在冰柜前哼着歌挑选盒饭。
“喂！你有没有好好在听！”
“嗯，决定了！老板我要这份和这份！”
“不要岔开话题！”老头把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椅子喀拉喀拉地摇晃着。
“切，不像话！”
奈奈子笑嘻嘻的把盒饭摆在柜台上。
“我在照顾你生意啊。老爷子的店里基本没什么人吧。”
老头子哼了一声，很不情愿的样子，帮奈奈子把盒饭装到袋子里。
“你下次别来了！”
虽然被这样说，奈奈子依然坚持不懈地往店里跑。
“结衣，走不走啊？”
奈奈子兴致很高的伏在前面的桌上。结衣却没有回答，只是双唇张着，没有发出声音，然后犹豫了很久，在奈奈子的腮帮子快要鼓起来的时候，她用游丝般微弱的气息吐出回答。
“嗯。”
为什么要考虑这么久？这种只有两种回答的问题，去或不去，她在顾虑什么？和老头子有矛盾之类的吗？
我想着，正要起身往外走的时候，结衣叫住了我。
“小吾。”
我不可置信的站住了。她刚刚确确实实叫了我的名字。这是第一次。
她见我没有反应，又低低叫了一声。
“小吾？”
声音像雪融化的水一样，从我身后流转过来。
这回我明白过来，转过头看向她。奈奈子的目光在我和结衣之间来回游走，一副“你们什么时候和好”的困惑的表情。
“什么事？”
“不，没什么。”
结衣抿了一下嘴，把头低了下去，自言自语般地重复：“没什么。”
奈奈子脸上的困惑更明显了。要不是周围还有其他人，估计她早就强行逼问我“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之类的了。但即使问我也没用，我也不知道结衣想表达什么。
结衣总是这样，不想太多的说出心里话啊。
这样想，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就像雾气一样，我仿佛抓到了一丝关于结衣的印象。虚幻的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但又感觉离我非常近，就发生在我身上一般。
川上拉了拉奈奈子的衣角，从座位上站起来。
“走吧，奈奈子。”
“啊？等等我啊。”
然后奈奈子追着结衣从我身旁经过，不忘瞪我一眼。
真是莫名其妙。
我拎起包，跟在她们后面出了教室，朝着相反的方向，向着文学社的教室走去。
“还没还回来啊。”
打开社办的门以后，我站在书架前，盯着那个黑漆的空档。
不会真有偷书贼吧，可以穿墙的那种。
我从架子上随便抽出一本书，把包放到桌上，然后坐在正对着窗子的椅子上。
窗子上凝着一片水雾，隐约看得见窗外大雪纷飞的样子。
我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看手中的书。
《雪国》。
真是符合情境呢。不过，幸好我不是岛村，不会有那么多纠缠不清的情愫。
独善其身。
我又想起了南云姐说我的话。但总觉得，曾经在某时某地，另一个人也说过相同的话。
脑中没有相关的记忆，只有模糊的背影。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是个女孩子？
川上结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太疯狂了。怎么可能是她？我们仅仅认识了一天而已。
但是，记忆中那个隔着一层灰烬的人，给我的感觉太熟悉了。
上学时的问候，午休时间的便当，手中柔软的触感。社办里翻动书页的声音。
蒙太奇一样，棕黄色的镜头在我眼前闪过。既视感？
我晃晃脑袋，一阵昏胀的疲倦感袭来，暴雪般洗刷了我的大脑。然后，眼前一片雪白，接着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