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最后一个敌人倒在自己剑下，里昂疲惫地起身。
原本身上包围着的风渐渐从他身上褪去，他那绣着金边的白色风衣，也早已不复最初的光彩，被血液染上了浓重的鲜红色。微风吹来，吹起几缕凌乱的发丝，那头原本桀骜不驯的金发也已染上暗黑的沉甸，不复往日般富有生气。
他踉跄地走了几步，终究还是体力不支跪了下来。望着遍地的尸体，望着这片已经浑然一地的血色大地。
兴许老天爷再也无法忍受这片苍凉的气息，似乎也为天空底下的那片众生哭泣，又或许是为了净化底下的这一片浑浊，原本阴沉的天空天始下起雨来。
雨哗哗地下。
脸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顺着发丝、顺着脸颊、顺着双手两边的剑流下。
在这片阴沉中，也唯有这两把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剑，在雨水的冲刷中淡淡地散发着冰蓝与水银的微光。
“结束，真的结束了么？”
里昂仰起头望向天空，雨水打进眼里迫使他闭上了眼睛。肮脏的身体，因雨水的清洗而变得解脱。但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始终无法消散的阴霾。
他朝着阴沉的天空张开双臂，那姿势，就好像犯下大过的罪人想要寻求救赎一般。
“王，我们胜利了，”一名雀跃的士兵跑到里昂身后，用力挥舞着那沉重的绣着三色茉莉花的战旗，脸上因为太过兴奋而流出激动的泪水。
“真的胜利了么……”里昂再次反问道。
“是的，王，我们胜利了，所有的敌人都已经倒在了我们的马蹄之下！”
“是吗……我们胜利了……”里昂眼开眼，抬起沉重的眼帘，突然对着天空轻问道：“可是为什么……”右手放在胸口，缓缓说道“这里却是空荡荡的”
随后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那名士兵。
“胜利是为了什么？”
“王，胜利不就为了能够一统大陆，享受无尽荣耀，让后世永记自己名讳么？更何况，王可是有着更加深明的大义，这次胜利绝对会让王得到全天下的肯定！”
里昂笑了笑，混杂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面孔散发着无奈的气息。
“呐，你知道我们战旗的含义吗……”
“战旗的含义？不就是为了鼓舞士气，象征着荣誉、英勇和光荣吗？”
听到士兵的回答，他无力地再次转过身，向前方走去。
三色茉莉花，现在到底又有多少人知道她呢……
“这些真是我这些年来的追求么？”里昂轻捂着心口，总觉得有种无法言喻的绞痛压得自己透不气来。
没有人看见，在他那满是落寞的背影之前，这位即将名留千古的男人两道清泪混杂着冰冷的雨水从他脸颊一闪而过。
“让我一个人走走，告诉其他人，不要过来找我……”
他，渐渐消失在这一片沉寂的雨帘之中。
……
……………
………………
离开那片满是鲜血浸染的沙丘，里昂沉重的心情稍稍舒缓点。很意外的，在战场不远处也能有一处幽静的小树林，或许是老天赐予他最终辛功的奖励。也唯有在这片只属于一个人的小世界里，压抑的心理才能得到释放。
一个不留神，在湿滑的草众中滑了一跤，狼狈地摔倒在泥泞的草地上。大战过后的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不过他也不想再爬起来。他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翻了个身，四肢伸展开来，面朝阴暗的天空。
“不知有多久没这么轻松了，”里昂的眼神迷离，任由漫天的雨水拍打自己脸庞。很多熟悉的话语萦绕在耳边，久久不能散去：
“里昂，如果有来生，你还会和我做兄弟吗？”
“你答应过我要帮我复仇的，所以，不要死啊……”
“你快走，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如果，你的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会怎么做…”
“里昂，真的很感激老天能给我你这样一个朋友，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自己不要那么执着于复仇，我只要做个能和你们一起走下去的普通人，这样，我也不会失去……”
“哥哥。恩，这个称呼不错~以后就请多多指教了，哥哥大人~”
“哼，真想打爆你的脸，这样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了……”
“你这家伙，就喜欢给我惹麻烦……”
“嘿嘿，里昂，又见面了呢，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啊？”
许久的回忆浮上心头，那些熟悉的面孔也在模糊的天际之间渐渐清晰，如回影般倒错，一张张仿若昨日的鲜活面孔如剪辑一般接连出现在云空之上，路易，石璐，凉月，依尔，梅娅……那一众亲友的面容，各自演绎着笑、哭、欢喜、悲伤。回忆的那份甜蜜与哀痛一直在自己心中紧紧纠缠，久久不散。
在这之中，又有一个特别的声音，又是带给自己另一般的心痛。
耳边再次响起了那满是哭腔说出来的话。
“我最重要的人，是你吗？”
后悔吗？果然还是后悔的吧，在那个时候，没能说出口的话……
脸颊，传来了温热的触感。
“哈……我还是这么没出息呢，怎么，又哭了……”
“一切都结束了，现在的你们，都还好吗？”里昂伸出手，向眼前那片虚空探去，可就要触及到那些熟悉面孔的时候，就如触碰到平静的水面，引起一阵如波纹般的条条褶皱。她赶忙伸回手，再看向天边的时候，那些影像渐渐模糊起来，化做一团混乱的色彩后再难分辨。
想起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事，本身有如梦境一般，曾被冠以的名号：最年轻的圣骑士、未来的贤者、使徒、杀戮骑士……
其实一切的起因只源于一个意外，一个玩笑。
不，或许这本身就是命中注定的，又或许不管自己怎么选择，命运都会将自己引向这个充满荆棘的道路，将那沉重的负担强制性地压在自己身上。
累了，已经累了，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就这么逃避下去，已经没有动力继续走下去了……
里昂沉沉地闭上眼，不愿再去想……
……
一阵轻慢的脚步传来，里昂当既分辨出是谁，不过，他依旧没有睁开眼，反而把脸撇向了另一边。
而那个人就这样站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
哗哗哗。
时间静静的流淌，雨也滴滴地下。
——冰冷的雨。
不知过了多久，里昂终于沉不住气地挣扎着站了起来。
不过，就在他看了来人一眼之后，又一次将头撇开了。
尽管已经扭过头来了，但是刚刚的一幕依旧纠缠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心变得更加难受。
必须要做点什么，强烈的自责让他变得异常难受。
可是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来人先开口说话了。
“里昂，一定……很难受吧……”
一句话，一份温柔，彻底将里昂的坚强击得粉碎。
耳畔响起了那个人最爱的歌，以及自己再听到那个人的歌的时候，点点滴滴的反应。
——我假装无所谓。
——我告诉自己，我是那么那么的坚强，我可以承受一切的。
——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我输不起，我也会害怕。
——那些凌乱的思绪，再也整理不好了……
眼睛顿时模糊了起来，可就是这样模糊的眼睛，也还是捕捉到了眼前的图像。
来人，她，温柔而体谅人的她明明是应该比自己更需要休息的人。
大雨，打湿了她的头发，银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脸上，脖子上，肩膀上。一袭早已变得破烂不堪的长裙，此刻更是因为雨水的打湿而贴在了身上。
她的脸因为冰冷的雨水而显得有些苍白，却依旧掩盖不住她美丽的容颜。她并没有露出因身体不适而痛苦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担心的神情。
即使是现在，她也依旧陪在自己身边，对自己不离不弃……
她，行动了，走到了里昂的身前，然后将他抱住。
“在已经结束的现在，就不要再勉强自己了……想哭，就哭吧……”
“唔……唔……”
像是在克制，又好像是在努力控制住自己，里昂紧紧的咬着嘴唇。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抵抗，因为一句话。
“在我面前，你觉得还是王吗……所以，和你们的约定无关的吧……”
里昂用力地抱住了她，任由自己的情感爆发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宣泄着，哭泣地喊叫着。而她，此刻却换下了担心的神情，露出了淡淡欣慰的笑容，就好像姐姐一样，轻轻地抚摸着里昂的头发。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没有人会怪你的。”
“啊啊……”
“所以，你已经，可以休息了。”
“啊啊……”
……
…………
………………
城门前，一男一女两个人焦急地来回走动着。不，或许从身高方面来说，说成是一个女孩和一个青年才比较合适。
相比女性，青年的那个显得更加沉稳冷静一些。
他一边来回走动着，一边不时地安慰着女孩。
“不要担心，绝对没事的。”
“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话！”
“安心，凉月也跟去了。”
不过，女孩显然不吃青年那套，她依旧来回踱着步子，用充满期待与焦急的眼睛望着城外树林的出口。
“我说，至少要打个伞吧，现在可是还在下着雨呢。”
“说多少次了，不要管我！”
再一次的努力失败，青年只能无奈地看着女性不停地来回转着。他就这样盯着那随着主人的走动而来回摇摆着被雨打湿了的一头卷发，不禁一阵眩晕。
“喂，我说你够了吧，干着急也没用，顺便，绕的我眼晕！”
“……”
女孩这次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男性一下。
“……好啦好啦，我沉默，我沉默还不行吗！别用那种‘再说一句话我就咔嚓了你’的眼神瞪我了！”
听到了青年的回答，女性头也不回地继续盯着树林的出口。
看到她这样果断的反应，青年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摊了摊手表示了下理解。
“回来了！”
说完，女性便跑了出去。
顺着女性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名女性背着一名男性，慢慢地朝这里走来。
“哥哥！”
女孩担心地叫了起来，只不过那个背着里昂的女性将右手的食指放到了自己的嘴唇前，然后她轻轻地说道。
“没事，只是睡着了。”
听到这，卷发的女孩稍稍地呼出了一口气，接着，她以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眼前背上的他，轻轻地开口道。
“凉月姐……”
女性抬起右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轻轻地说道。
“我会让他振作起来的，所以不要再为你哥哥担心了，好吗？”
“嗯……”
……
…………
………………
“伊尔……”
尽管她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名叫伊尔的男性也还是没有说话。
水滴，顺着湿漉漉的长发打在地板上，发出了与窗外雨声呼应的嗒嗒的声响。壁炉的火光，映照在她脸上，却丝毫遮盖不住她那略显苍白却又挂满期待的神情。
她，还是那么美丽，即使是破烂的长裙也掩盖不了这份光芒，反而增添了异样的美。
在打量了一番之后，伊尔转过头去，背对着她开口了。
“如果我说不呢。”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
听到她如此倔强的回答，伊尔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双眼，开口道。
“凉月……你觉得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已经决定好了。”
伊尔看见了，这个名为凉月的女性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动摇与犹豫。
既然这样的话，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
“而且我知道，即使我不求你，你也打算这么做，我说的没错吧？”
“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对，我也想帮他。”
“尽管他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
“哈哈，你还真是有什么说什么呢。”
听到这里，凉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提起了破烂的裙角，微微地弯下了身子。
“那么，就拜托你了。”
说完，便朝着门口走去。
“等等。”
听到这声挽留，凉月没有转身，只是将头侧着向后望着，双眼微闭，以一副疲劳的口吻说道。
“还有什么事吗？”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话了吗？”
几乎是脱口而出，凉月说道。
“有。”
“那么，是什么呢？”
……
…………
………………
里昂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前的不再是昏暗的天空，而是木制的天花板。
梦？
坐起身来，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额头，整理了下凌乱的记忆。
周围很暗也很静，只能听到窗外的雨声。
不，不是梦。
记起来了，自己倒在小树林的时候，她来了。
她的温柔，还是让自己哭了出来。
究竟有多久没像那样哭泣了呢？里昂想了想，自从自己懂事以来，这些年里自己也只流过两次泪，而且也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因为哭累而睡着了。
是她将自己送了回来，那么现在，她又怎么样了呢？
里昂掀起了被子，准备走下床去，可是疼痛却突然从他身体上闪过，让他差点摔下床去。
“别乱动，现在的你哪里也不需要去。”
寂静的空间突然响起了人声，里昂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男性正在摆弄着桌子上的茶具。
“伊尔……你什么时候在的？”
“一开始。”
说着，伊尔将泡好的红茶倒进杯子里，然后朝里昂递了过来。
“谢谢。”
香甜的气息，伴随着温暖，一起顺着红茶进入了里昂的体内。
看着里昂喝完了红茶，伊尔接过了杯子，将它重新放回桌子上。
或许是觉得红茶给与了自己足够的能量，里昂掀开了被子，走下了床。
他就这样顺势走向窗台，打开了窗帘，看着窗外的雨向一旁又在沏茶的伊尔问道：“是你的话，有没有过什么遗憾？”
“干嘛问这个问题，想跟我讨论人生啊？”伊尔笑笑，毫不在意地说道：“纵使太多遗憾又如何，日子还不是一样要过。”
“我赢了天下，却输了她……”
里昂一只手抓着窗帘，头也不回地继续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应该是新月吧……”
说到这里，里昂的脸上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如果可以轮回，多好。”
伊尔笑笑，说道：“如果真的能够轮回呢？你认为可以改变一切吗？你认为你可以让一切事情都变得向你希望的方向进行吗？你真的确定事情不会变的更加糟糕吗？”
“……”
里昂沉默了。
“如果我说我可以让你重新来过呢？”
“什么？”
“我可以让你重新来过，我可以让你回到选择的路口，但是这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我不保证会不会成功，我也不保证事情会不会朝着你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看着明显陷入犹豫的里昂，伊尔继续说道：“当然，我只是顺便为你提供了生活的另一种小可能。其实，现在的你没什么不好，在我认为，没有必要再回去了，现在的你已经拥有太多了。”
随后伊尔耸了耸肩，说道：“好了，没我事了，我先去休息了，想好了再来找我。”伊尔拍了拍袖子，准备留下里昂一人，转身往外面走去。
“等等，我去。”
听到里昂的话语，伊尔转过头来，用一种十分严肃，容不得半分玩笑的口吻说道：“真的想好了吗？”
“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
“……”
沉默，在听到里昂的话之后，伊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他以一种十分不悦的眼神盯着里昂的双眼，那是一对倔强的，丝毫不会因为别人的意见而改变的眼神。
“是吗，那么就来吧，不要后悔。”
……
“里昂。”
“怎么了伊尔，不会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劝我吧。”
“没有这个打算，我只是想问问你不想了解其他人的情况吗？”
“……她，怎么样了……”
“放心，她是支持你的，在我找你之前她就找过我请求我帮你了。”
“是吗……”
“你不觉得你欠她的太多了吗？”
“……”
“唉，告诉你一件事吧。”
“什么？”
“在我问她，在最后有没有什么想要说的话的时候，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吗？”
“我不想听……也不敢听，我怕，我怕我会动摇……”
“呵呵。”
魔法阵，启动，里昂只觉得眼前一片闪亮，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耳边还是捕捉到了伊尔最后的声音。
“她说啊，只要你幸福她就满足了。”
里昂捂住了心口，难以抑制的心痛仿佛要撕裂皮肤一样，从胸口不断溢出。大脑被厌恶自己的情感不断吞噬着。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下一个瞬间，他就已经不存在这里了。
……
光芒消失了，伊尔笑了笑，看了看已经不存在其他任何人的房间。脑海中不自觉地回想起那时的那个房间里的情形，回想起她所说过的真正的最后一句话。
那充满落寞与期待的身影，那温柔的声音所倾诉出的文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想是在寻求答案，银发的那个人这样轻轻地说道。
“这一次，会选择我吗……”
——就让一切，回到那最开始的时候吧
——哪怕，这只是一场美丽的梦
——这也会是一场不会落幕的恋与恨的颂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