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乌云/phase one

作者:薛定锷的猫 更新时间:2015/4/27 9:38:35 字数:12075

I.

七月十七日,北非当地时间,下午四时二十六分。亚丁宇宙港周边,原核号。

“照这样子联合国秩序维持部队干脆撤出非洲大陆好了!真丢他娘的脸!”

范多姆中尉一进“原核号”的军官餐厅,就把餐盘重重地摔在了餐桌上。把正在享受难得的地球产新鲜橙汁的利克·戈林吓了一跳。

“什么事让你这么激动?”戈林一头雾水。

“上尉你不看新闻吗?北非第一大军阀约书亚·奥马哈被干掉了!”因为激动,范多姆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不少。

“奥马哈?那个自称是神的代言人的跳梁小丑?”

“跳梁小丑?这家伙是北非和赤道联合境内的第一大军阀头领。你知道他们每年吃掉联合国多少援助物资?接近百分之九十九!联合国每年给国境线上的难民营发放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都会被这个家伙用武力夺走。这混蛋还是’金新月’地区一等一的毒品贩子,前年赤道联合内部巴基斯坦的武装政变就是他一手挑起的……可是连东亚共和国和欧亚联合两国都没法料理的混球,只用了一天,一天!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就化成灰烬了!天方夜谭!人间奇闻!”

“这是好事情啊……”

“话是这么说。”范多姆灌下一大口橙汁,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可联合国秩序维持部队现在多没面子。”

“什么?”戈林瞪大了眼睛,“这不是联合国军……联合国特勤局干的?”

“哦,那群吃干饭的。”范多姆一脸不屑。“联合国何尝不想在那里建点功勋,好在非洲有点话语权。他们甚至在那里驻扎了一个高科技装甲团,时刻监控这个混球准备立功。”他撇了撇嘴。“很可惜,结果等到这家伙被逮捕了,号称正义执行者的联合国军才反应过来有人绕过他们直接把这个军阀一锅端了。”

“你小子尽会开玩笑。”戈林嘴上表现得并不相信,“准是特勤局干的活。食尸鬼部队的工作还轮得到联合国秩序维持部队批准?你要不是闲书看多就准是吃错了药。我敢说,这地球上没人会怀疑特勤局的行动效率和工作效果。你要是不信尽管可以到联合国军司令部喊一声,尝尝那群黑衣人的厉害。”

当然,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着拥有完善军事力量的佣兵组织这一点,戈林也是心知肚明。传说中和中立商会“废物商”有过合作的“蛇尾”就是其中一例。至于群魔乱舞的非洲大陆,那佣兵组织就多得数不清了。长期以来,特别是中部非洲,非洲和赤道联合交接的国境线之间,经常是各路民间军事组织混战征伐的舞台。一想到这里,戈林就不得不为这片大陆的命运而叹息。“从旧世纪以来,非洲就是一块被咬得七零八落的肥肉。被北半球各国瓜分资源,然后在榨干之后一脚踢开不说,非洲国家的住民在旧世纪也很难说有什么长进。军阀混战这种在欧亚,东共和大西洋联邦等国已经成为历史名词的事情,直到旧世纪结束,人类进入宇宙纪元之际依然在不断发生。外界似乎已经对此见怪不怪,麻木到丧失信心了。有口无遮拦的辛辣批评家甚至放言,非洲大陆的军阀混战乃是各国之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其他国家大可当作消遣来看。就实情而言似乎并不为过,不过这位批评家依然遭受到人道主义上的激烈谴责,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一事,对于宣扬”非洲无用论”的激进主义者来说,却是一件“大可不提”的笑话。

“虽然只是军阀火并的程度,但我还是得说,这架ms真是太帅了。”马特上尉还没来得及把餐盘放下,就把右手三根手指捏着的显示器扔到了桌子上。“从北非商联的卫星电台上截取的新闻脚本。”

“这是非法截取吧……”戈林一面在心里嘀咕,一面把显示器从范多姆手指缝里抢到了面前。“诶诶,让长官先看啊……”

第一段似乎是用小型收录装置拍的,画面晃动得非常厉害。但依稀可以看到,在奥马哈的ms队和装甲车队出现在混乱的粮食分发现场时,从粮食输送车后面闪过的线性炮的火光。可以看出,有不只一辆的线性炮坦克藏在难民营里,在几秒钟内,奥马哈的装甲车队就遭到了线性炮炮列的集中轰炸。“你看,六门线性炮啊,全都照着奥马哈的装甲车招呼过去了。这家伙死得可真威风,一般军阀领袖还没这待遇,六门线性炮……嘿嘿…比光束还可怕,光束照上也就几微秒的事,连痛苦都感觉不到,这家伙可是被线性炮给碾死的….嘿嘿嘿…也不知道他惹了谁,杀父之仇不过如此….哼哼哼…”马特一边把切成块的牛肉送到嘴里,一边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戈林完全没在意马特上尉那故作怪异的笑声。“炮列齐射时非常有序,而且还考虑到混乱的民众,特意调远了距离,保证炮击不到人群。坦克藏在人群后面,越过人群曲射,并且每一发都命中了车队,误差不到半米。这瞄准得也太好了……”他的确为设计这个陷阱的人感到佩服。“这到底是什么部队干的……”“其他军阀呗,北非那鬼地方军阀和佣兵组织有多少你不也很清楚吗?估计是有人看这个家伙太无法无天,感到不顺眼,所以才纠结军队把他干掉吧。不过光是干掉一个首领有什么用……这顶多是发泄一下私愤吧。我想过两天新闻里就会出现某组织被奥马哈的组织围殴的简讯了,到那时你就懂了……”

第二段视频看起来是远处楼房上的静止监视器拍到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天空。一架白色的战斗机高速俯冲,随后用光束武器对着地面上的ms队进行了暴风雨般的扫射。这五架ms还处于车队被毁的大脑空白期,虽然混成了短剑和扎古的改修型号,但还是无法抵挡拥有空中优势的白色战机,在烟雾和火光中纷纷被击倒在地,从失灵的动力炉喷出黑烟和碎片。 “这是……”“看起来是奥布的可变机,叫什么……”“村雨吧。”范多姆插嘴道。“对对对,穆那啥美…”阿拉伯裔的马特队长发不出“村雨”的读音,含混地说道。“这才叫空中支援!看见没?空战机就该这么用。高速俯冲接近,扫射之后迅速脱离,让那群蜗牛一样的陆战ms吃灰去吧……”

“白色的’村雨’?……会是’终端机’吗?”范多姆缩起刚才伸长着去偷看显示屏的脑袋,开始故作无事地拆蔬菜沙拉的保鲜袋。

“我还以为你知道是哪个组织干的呢。”戈林立刻抓住机会冷酷地回击。

“这种战斗手法决不会是中规中矩的联合国军干的啦。”没等范多姆开口,马特就立刻插话。“终端机倒还有点可能,不过他们太仁慈,像这样大火力集中攻击的闪电打法,我看只有佣兵组织才干得出来。当然,有可能是接受了终端机训练的驾驶员,这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画面有点模糊,导致看不清战机的具体型号。但戈林依然看清了光束在天空中划过的轨迹。“三条…五条光束…..六条光束加上大量飞弹。不对!村雨不会有这么大的火力!一定不会……”他把画面倒回去看了三遍,直到让马特看得心烦,伸手夺过显示器才结束。

“加了追加装备的村雨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着,他又继续和范多姆高声谈天说地,尽情宣泄对联合国军无能的不满。“所以说嘛,以后北非地区的工作都交给佣兵组织去干好了,也不用联合国花钱了,这样我们的装备说不定也能稍微升级一下呢……”

不,不对。这架战机的动作,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戈林仰躺在椅子上闭起眼睛,雪白的ms在他的面前划过优美的空战曲线……“白色……白色的ms……”如同死者的裹尸布一般的白色,散发着让人恐惧的黑暗气息,却宛如连黑暗都无法侵入的凛然白色......他猛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好像从冗长的噩梦中惊醒一般。头上的伤痕在隐隐作痛,他在心中默念那个自己最不愿提起的名号。

“不……但愿不是那架机体……那架白色的’高达’……”

II.

七月十七日,大西洋联邦东部时间,上午六时零三分。五角大楼。

直升机的气流能吹得人东倒西歪。巴哈姆·古德勒有些不太情愿地迎接上去。一半是因为恼人的气旋风不断地把他的领带吹到肩膀上,一般是因为他实在是不想和面前的客人打招呼。“那个狡猾的参议员……”他在心底咬牙切齿。这该死的老头子一定又是要带来什么坏消息了。他简直就是情报部门的死神,似乎他的存在就是为了羞辱世界上最强大的情报组织之一的国家情报局一样。天知道他究竟是从哪个情报站得到的消息,巴哈姆每次都要抽上几根烟才能咽下这口气,每次都能比情报局还快一步。“这家伙该不会是终端机派来折磨联邦的吧……”他有些不自然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面部肌肉,硬着头皮走近这架“阿克泰昂VII型”的商用直升机,这是参议员的专机。

哦,那个该死的老家伙出来了。巴哈姆恨不得照面给他一拳。他是个老实的新英格兰人,但没理由一直被这人嘲讽。他深深和了一口气,把令人不快的回忆抛到脑后。毕竟还得尊重老人嘛。实际上,这个看起来显老的参议员,只比他大了七岁而已。

“嗯,咳,勃朗宁参议员……”

“古德勒,你叫我什么?”出乎他意料的是,走下直升机的是一位军帽党。啊,这个人他再熟悉不过了。这个不可一世的将军。他简直就是麦克阿瑟将军再世,连目中无人的臭脾气都一样。巴哈姆在心中笑叹道。这只是夸张的说笑,柯林斯将军并没有他描述的那么不堪。他和旧世纪的将军麦克阿瑟惟一相似的地方,或许就只剩下那时刻不离手的圆筒形烟斗了。那是个什么烟斗啊!巴哈姆每次看到都要辛辣地讽刺一番。就是根吸管前段点缀上一个圆柱嘛!“这可是钛合金造的,你知道吗?钛合金的烟斗!这可是从宇宙带回来的好东西,是和航天飞机一样的材料制成的……”柯林斯每次都要得意地向他炫耀一番。 “用钛合金造烟斗,那我就用黄金造ms好了!”柯林斯将军所吹嘘的,那烟斗材料的真实性一直倍受宇宙军司令部的雷杰斯·格里芬上将质疑。

“幸会,阿诺德·柯林斯中将。”

柯林斯中将露出笑容,重新把右手托着的烟斗塞进嘴巴。“我是来观光的,接下来才是’点三二’(1)阁下…….”

麦卡契·勃朗宁参议员把手杖撑在机舱地板上,纵身跳下直升机。“直升机离地面只有一米不到,你这老妖精。”巴哈姆摇了摇头。“我们到会议室去吧,将军,参议员先生。

……

“第一件事是北非军阀领袖约书亚·巴坎·香巴拉·奥多哈拉……”

柯林斯嗤笑了一声。“圣灵、神、神,这个人自称是神的代言人,简直是人类自大的典范。”

“……昨日被确认到在巴基斯坦和北非联合边境的夏曼难民营内被刺杀。同日,北非联合出动了近万兵力的安全保护部队,于当地时间十六日午间十二点整同时出击,逮捕550,击毙1832名目前仍在境内活动的军阀组织’阿卡姆真理联盟军’成员。所有的死者都是在顽抗之后被击杀的。他们都是国际上认定的非法军事组织成员,因此也无法申请国际法庭召开屠杀审判……”

柯林斯深深吸了一口烟斗,打断了巴哈姆的简报。“那个奥多哈拉,就是俗称的那个约书亚·奥马哈是吗?”

“是的。”

“毒品业界的头脑之一。”

“没错。”

“被刺杀?你确定是本人吗?”

“这是联合国特勤局的官方文件。他们是在刺杀结束之后于现场发现他的遗体的。遗体交予联合国秩序维持部队检验,我们今天零点收到调查报告。”

“等等。”柯林斯再度打断他的话。“什么叫’在刺杀结束之后到达现场’?是谁刺杀了这个混账?”

“是个巴哈姆的老朋友。”勃朗宁神秘地笑了笑。“不是吗?”

巴哈姆无奈地叹了口气。“是的。这一次的行动是加里宁·伯恩指挥的。”

“是那个退役的加里宁·伯恩?”

“是的。加里宁·伯恩在普林斯顿舞弊案之后曾任海豹部队的指挥,他退役之后依然控制了一个位于赤道联盟的情报站,任中央情报局特派顾问。”

“他现在成了TASKER公司的总裁。当然,特派顾问的身份必须得放弃,不过他在那个情报站安插了一个新的特派顾问。一个俄联邦人。”巴哈姆补充道。

“什么公司?”

“T.A.S.K.E.R.(Tactical Action, Special (K)Counter-intelligence and Emergency Respond

Team.)又叫做塔斯科,是’战术行动,特殊反情报工作和紧急反应部队’的简称。曾经是普林斯顿组织的对人安保部队。现在成了一个……嗯,一个私人军事公司。”

“或者说是’秩序维持部队’。 ”勃朗宁说。“他们现在出售的不单单是安全保护,更是秩序维持。”

“简而言之,他们用武力换取稳定。”巴哈姆解释道。“自从特勤局介入达喀尔事件那件事曝光之后,北非商业联盟就断绝了和联合国军的秩序维持协议。”

“所以加里宁就趁这个真空期成了穆斯林评议会的签约国防承包商?”柯林斯缓缓地吐出淡灰色的烟雾。

“就目前而言,是的。”

柯林斯眯起眼睛。“古德勒先生,我很难想象。一个退役的特种作战部部员居然能得到这样的权力。是谁派遣他到赤道联合去成立什么中情局特别顾问的?”

“这是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决议,因为这是离东亚共和国最近的监视点。”

“现在这个情报站是谁在领导?”

“一个俄国人。我们只知道这个人的代号叫红色象头神(葛内舍)。”

“列文。”勃朗宁笑了笑。“列文这个词在英语里做男名的含义部分来自于印度教的智慧之神,也就是葛内舍。”

“你们能查清楚这个人的底细吗?”

“我觉得这不是首要任务。”勃朗宁制止了柯林斯中将。“主要的是,现在北非的军事势力正在被逐一中和。北非的许多佣兵组织都在一夜之间崩溃,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多北非的情报站接连一个星期报告了这些组织的消失。就好像他们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

“现在驻扎于北非的联合国秩序维持部队也可以关门歇业了。”巴哈姆的手臂用力在空气中画了一道弧线,像是要把桌子劈开一样,“这是非洲最难缠的一个军阀,他们用一天就拔得一干二净。世界情报史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天方夜谭的故事。除非这个组织内部有大量内鬼,不然这么摧枯拉朽的攻势是不可能形成的。”

“对联合国来说这只是小事。这样非洲更佳方便管理。我们只要确保情报网的完整就可以了。不过欧亚联邦就没那么好的脸色了。非洲的军阀可是他们分裂非洲的马前卒,我们应该借此机会好好给欧亚佬的脸上来一拳才对。”

“哼,见鬼。加里宁还是那么有本事。”柯林斯低头专心享受烟草的气息。“嗯,或许那个情报站还有用,我们恐怕得留着。”

“同意。我也不希望派人监视自己的海外分部。更何况是在同时处理拉格朗日、凡尔纳、达喀尔、green terra 和维持国家安全这数项重任的时刻。情报部甚至需要更多的资助。”巴哈姆略带抱怨地补充。

“第二件事就更加重要了。巴哈姆老朋友。”勃朗宁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似乎挑战情报部的工作极限就是他毕生的乐趣一样。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相片,轻轻放在会议桌上。

“保卢斯·纪尧姆。四十一岁。巴黎索姆大学物理系教授。低温物理学专家。当地时间十六日晚间十一时死于里昂古尔吉永斜坡。死因是心脏重伤。尸检结果是一根高硬度塑料针从右颈部下方刺入,穿过背侧肋骨,刺穿心脏致死。”

“相当高明的暗杀手段。”巴哈姆淡淡地说。“毫无疑问,杀手是情报组织雇员。”

“这一张。”勃朗宁又抽出一张相片。“欧内斯特·中村秀哉。日德混血。东京大学量子化学研究学者。十六日晚间八时于印尼美丽拉半岛酒店车库内死亡。死因是爆炸。他的座位爆炸,人被炸飞出去,当场暴毙。”

“都是科学家?”柯林斯从嘴唇间抽出烟斗。

“还有这一张。雅多丽塔·霍福斯塔德,美女科学家,基因工程学者。《自由真理报》特约记者。当地时间十六日晚间八十二十一分被发现死于莫斯科的家宅中。死因是过量服用冷冻剂。啊,就是用于短期冬眠的药剂。”

“这是自杀吧。”巴哈姆苦笑一声。

“我不知道。”勃朗宁耸耸肩。“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情报工作者。”

“这话从你嘴巴里说出来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柯林斯强忍笑意。“这些都是警方的工作。”

“我只是给你们提个醒。稍微注意一点这些情况。几乎同时,不同地点,三位科学家遇害,其中两个明显是专业杀手所为。我认为这是一件相当值得注意的事情。”勃朗宁耸耸肩。“我派了几个情报员去调查此事,希望国家情报局配合。”

“你又在向情报局下战书了,参议员阁下。”巴哈姆绷起脸,他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你这是在逼我让Triangle出手吗?”

“我不觉得这种事应该惊动Triangle。”柯林斯反握烟斗,用烟斗柄指了指巴哈姆。“你的情报控制做得很好,这些事情还不应该提上那个组织的日程。不过,你可以动用外围组织。我们在外围组织里的许多雇员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我会把这事汇报上去。还有吗?”

“事情变得很糟糕。”柯林斯把烟斗放回口中。“总统夫人到底想怎么回应宇宙军?”

“总统夫人现在正在联合国安全理事会议商讨有关事宜。”

“我料得到结果。东亚共和国铁定会否决增兵协议。”柯林斯冷笑一声。“我赌上这只钛合金烟斗。”

“我会尽力说服总统夫人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最好尽快说服她。”柯林斯轻轻地摇了摇头。“该死的月球人逼得很紧。他们和海盗有过节,这是你知道的事情。更何况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路上?到什么地方?”

“到地球。”勃朗宁用手杖敲了敲地板。“这里。”

III.

七月十七日,斯堪的纳维亚王国当地时间,二十时十分。斯特普兰酒店。

伯格·捷尔斯加登大道是斯德哥尔摩最长的大道之一,离环境峰会的召开地皇家图书馆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自然,沿途供以旅客歇脚的地方也不会太少。“嗯,旅店、旅店、不计其数的旅店……”克劳德·米尔盯着对门康凯尔酒店的大门——再对街就是斯德哥尔摩精英旅店,视线所及的尽头,隐约能看到佩格旅店和戴恩·班尼酒店这两座现代化酒店比旧世纪的旅店高出一截的灰绿色砖墙。他似乎有些厌烦地用精致的银勺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被他如此心不在焉地摇晃着的勺子,屡屡和烤瓷的咖啡杯壁磕到一起,惹得坐在邻座的老妇人频频抛来责难的目光。

在地球圈进行全球再开发的背景下,环境保护这样的议题对于充满热血和干劲的地球民众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一桩不讨喜的议题,但媒体似乎对折磨民众脆弱的神经,在挑动他们和科学界唇枪舌剑乃至大打出手这样的事情上永远兴致高昂。于是,为了避开媒体耳目,“峰会”的地点也没有选在往日的皇家科学院,而改在了在大众媒体上没有什么曝光率的皇家图书馆。即使如此,这种堪称私会性质的会议消息还是吸引了许多好事记者的镁光灯。

一想到他们的遭遇,克劳德就在心底忍不住笑出声来。当这些好管闲事的记者们终于刺激到科学工作者的神经的时候,他们注定要在智力层面的对抗上付出惨重的代价。会议的主办者进行了一项规模堪称庞大的战略欺骗。组织者先是借着塞浦路斯事件的东风,大力炒作本次环境峰会,吸引了全球各地记者的目光,然后把会议召开的日期提前了一天。在塞浦路斯事件余波未平的情况下,组织者又发布了大量误导性的消息,这些消息充斥着看似有所联系,实际上却自相矛盾的谣言。比如,一则消息宣布该会议为防止恐怖势力渗透将不允许记者进入,另一则消息却把开会地点——“趣伏里皇家议会森林庄园”的行车地址“秘密”分发到各国报社。最后,当在残酷的情报争夺中胜出的寥寥数千名记者用他们自以为是的精明脑瓜识破了重重诡计,终于确定了会议将依旧在皇家科学院召开而蜂拥而至时,他们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将掉入一个精心设计的连环陷阱之中,被闻讯赶来保护皇家建筑的忠诚园丁用高压水枪冲成落汤鸡。狂怒和感冒所诱发的综合症又一次淘汰了一些意志薄弱的记者,而另一些坚韧的记者们哪会就此善罢甘休?于是他们一边咒骂自己的无知和组织者的毒辣,一边挤干湿透的西服,匆匆改签机票飞往距离斯德哥尔摩数百公里以外的趣伏里森林庄院——那里的确有一场环境峰会。一位参会的科学院会员用无不挪揄的口气向克劳德吐露,只可惜那可是正统的皇家议会年会。“让那些满脑子只想着挤上头条的记者绞尽脑汁地去揣测、分析议会那食之无味的官方文件去吧!”坐在咖啡馆里的与会者露出略带恶意的笑容,无不自豪地宣布科学在和好事媒体之间的战争的胜利。

终于逃过了媒体的目光,十六日晚间十一时,峰会几乎是秘密地在皇家图书馆地下二层召开了。第一天的议题十分值得玩味:“经济结构向高科技农业化发展的展望”。不过,围绕这个议题的几场讲座并没有落入极端生态主义的怪圈,而是面向粮食封锁问题上提出了各自的见解。就无数历史事例而言,克劳德不得不承认,对矿产资源的封锁,对于国家的打击远比不上粮食封锁来得有效。不管是宇宙纪元还是旧世纪,粮食依旧是一个需要重视的资源。“国家进行高技术农业化,为新工业复兴积蓄力量”、“地球圈和殖民地之间粮食贸易关系的转变”、“生态圈三号与地球化”。这几场讲座所提出的观点都颇具吸引力和说服力。虽然这已经是他第三天与床铺无缘,克劳德依然让头脑全速运转。“可以看出,这并不仅仅是环境业界的峰会。与会的科学工作者其实也包罗各行各业的精英分子。其中不乏各国的战略学者。比如昨天三场讲座的发言人,他们虽然以科学学者身份作为掩护,实际上,他们的真实身份却是东亚共和国的经济学泰斗、驻派于殖民地与地球间情报研究所的站长和联合国国家航天局的研究主任。”

“……他们的理论并不成熟。但方向大体是一致的。”克劳德用钢笔在请帖的背面记录道。“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主张,就是在即便放弃殖民地的粮食供给下,也能够将地球所谓的’神圣复兴’继续下去。有激进的学者甚至指出,现在的地球圈完全可以脱离对殖民地的依赖。就某一方面来讲,虽然他们的研究具有独创的性质,但依然十分片面。”

在品尝了一口正宗的爱尔兰咖啡之后,他把面前做了笔记的请帖折好,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自然,令人疑惑的地方也有很多。克劳德仔细搜索了请帖上主办方的落款“斯堪的纳维亚王国皇家环境科学研究及生物研究所”,答案却令他大惑不解。皇家科学院根本没有这个下属机构。甚至整个王国的科研机构清单里也没有它的身影。光是这一点已经足够引起克劳德的警觉了。“会是和海外有关联的机构吗?”他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检索王国和海外的合作研究所,最接近的答案永远都只是“皇家科学院环境科学系,主任办公室:皇家科学院1301室。”

只要稍稍联想组织者对媒体的欺骗,就不得不佩服主办方的执行能力。他们的保密工作十分完善,所有的消息都在会议召开之后才得以披露。“一些与会者之间的交流方式也很独特,他们在握手的时候,握手的姿势也有相应的变化。可以看作是一种暗语。”遗憾的是,化名为切默兰·美因的学者克劳德,似乎并不能享受这种待遇。

位于他下榻的酒店底楼的咖啡厅里,只有寥寥数人。有两个观光客,正凑在一起欣赏一天旅行的照片。几个老妇人看来是这里的常客,因为她们能够准确的叫出侍者的名字,而这里的侍者都没有佩戴写有姓名的号牌。几个喝着酒的中年人围坐在一起,他们是来自北欧著名企业“贾尼塔林业公司”的与会者。他们看起来是外围会者,不顾形象地喝得微醺,叽哩咕噜地用克劳德听不懂的北欧方言交谈着。另外,还有一个抬头看钟的年轻人,和一位坐在角落里认真对付面前《地理时报》的中年人。

这样也好。克劳德心想。也不至于太过分地安静让气氛变得奇怪,细微的谈话声也能掩盖自己的声音。说实话,这几个北欧人谈话的声音也并不算太响,因为刚才受到了邻座老妇人的一顿痛批之后,他们也很知书达理地选择了退让。克劳德转头看向窗外的街道。华灯初上,高纬度的天空到了八点依然是微微泛光的漂亮蓝色,被金色的灯光点得透亮。

和他不同,索姆对议题毫无兴趣。他的工作似乎是搜集其他方面的情报,此刻正在会场里吧。一想到他,克劳德的眼前就浮现起昨晚和他们讨论埃文斯一案时他惊诧的表情。“连最次等的侦探小说都不会出现这样的情节。因为依靠自然力量销毁证据的罪犯,要么是愚蠢到极点,要么聪明到无法用常理解释。因为保险而理性的谋杀者并不会把消灭证据的精细作业交给无法预测的天气和自然,更何况是无以预知的祸端上。”索姆·麦克米兰把他的烟斗吹得噗噗作响,在空中画出一个优雅的烟圈。“我认为这是违反理智的案件。因为案件的复杂点完全是在于动乱时期无人追查而导致证据的消灭。这只能说是刑侦部门的悲哀了。因为只要那时有个刑警稍稍追查一下,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了。如果说凶手能准确预知人祸和动乱时刑侦部门的动作,那他就不是个谋杀者,而是个伟大的预言家了。因为谁都无法保证,那个时候有刑侦部门不会顺手介入一下这个奇怪的事件。”

“嗯?K.E.B.是谁?”坐在他对面的凯尼斯·谢林格打断了他的思考,把克劳德从那具瘆人尸体的梦魇中解放了出来。凯尼斯把那只有几平方厘米的小纸片翻来覆去地审视着,向他抛来尖锐的刺探目光。这目光并无恶意。凯尼斯爱打听小道消息这一点早在特战队广为人知。不过好在他永远只有三分钟热度,对到手的消息经常抱持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克劳德于是敷衍地回答,这是他的一位情报联络人。

“这隐喻挺明显。”凯尼斯炫耀似的解释道。“’卡尔二十四世·古斯塔夫陛下’是斯堪的纳维亚王国的现任君主,而’ Adonis’则是希腊神话中植物之神的名字。”

“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克劳德看到凯尼斯得意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

“’君主’等于’国王’等于’皇家的’(思考一下瑞典语“国王的”),我认为这是和’皇家’有关的隐喻。一个比较合适的猜测应该就是’皇家科学院’了吧?’植物之神’就更加好解释了。这应该是和’种子’有关的隐喻。植物嘛,应该是’种子’的研究者。”

“你这没来由的自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喂。”

“我手上有情报哦。皇家科学院环境科学系的一位教授,在业界被称为’植物之神’……”

“什么?”

“我说……”

“吵死了!我说这位年轻人,你到底有没有一些公共场合的礼仪啊!你不知道用手指敲桌子是一件多么失礼的事情吗?”

克劳德和凯尼斯都被远处的一位老妇人所发出的咆哮怔住了几秒。是克劳德最先反应过来,他立刻朝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正一面认真地盯着时钟,一边心不在焉地用食指和中指在铺了化纤桌布的圆桌桌面上敲打着。这声音并不响啊。凯尼斯做了个扭曲的鬼脸,从鼻子里发出哼声。“真是敏感的老奶奶……”

年轻人依然很专注地看着时钟,似乎在认真地读秒。手指更加快速地“哒哒哒”敲着桌面。老妇人的脸涨得通红,她立刻推开自己的椅子,一副无法忍受的表情,气势汹汹地杀向似乎毫不知情的年轻小伙子。

“我说你——”

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似乎是出于反应的惯性,他用两个手指重重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随后立刻把手移开桌面。因为这时他已经看到老妇人喷火的双眼怒视着他了。北欧保守的老妇人可是很难对付的。他立刻作出抱歉的表情。“啊,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我在等一位朋友,他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来,或许是我无聊了吧,真是的,我一无聊就会不自主地做一些傻事,真是非常抱歉……”

真是个有礼貌的人。克劳德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这个人有着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但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他的肤色似乎过分地白了一些。“一看就是那种做事停不下来的办公室小职员。”凯尼斯自己点了点头。“烫得笔挺的西装,领带保守,衣着几近完美,但是非常刻板。袖子肘部却有摩擦,那是在桌沿上摩擦的痕迹。他的指关节泛白,双眼眼底充血。是个坐在电脑前的员工。他的腿不自然地交叠,频繁换位置,他饱受静脉曲张的困扰,是个长年坐车,开车,坐办公室,不走路也不接受日照的人,唔,他的皮鞋底面的磨损证明了这一点。”“有点神经质。”克劳德先是轻描淡写地评价。“就算不接受日照……肤色会不会太浅了一点?”

“人家是北欧人啦,也有那种肤色相当浅的那种了。”

“我倒觉得有点贫血。”那瘦高的身材和骨骼突出的面部轮廓总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克劳德摆了摆手,似乎想终结这个话题。“你继续,什么’植物之神’?”

“皇家科学院的一位教授,这名字你一定不陌生。欧文·温德贝里。是个欧亚和大西洋联邦的混血。”

“又是个科学家……我最近和科学家杠上了。”克劳德喃喃自语。“他和’种子’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不过你的情报联络人提醒你,那就说明可能有什么联系吧。等到明天展会开始的时候留个心眼,看看他会不会出现。”

“嗯……”克劳德点点头,准备继续对付面前乎有些过分浓烈的那杯爱尔兰咖啡。威士忌和浓缩咖啡的比例虽然恰当,混合均匀,但酒味却掩盖了咖啡的香气。店家过分地在泡沫里加上了融化的焦糖,让咖啡散发出甜酒的诡异气息。“这是哪个牌子的威士忌……”他低语了一句,继续灌下一大口咖啡。

“话说回来,’种子’到底是什么呢?”凯尼斯把手中的纸片重新卷好,然后双手交叉在脑后,让身体仰靠在椅背上。“别告诉我真的是植物的种子……”他咧嘴笑了起来。

“你笑起来真是没心没肺的。”克劳德在心里如此评价。凯尼斯的性格怕是能和戈林相提并论的活泼。不过,和除了模拟战之外,至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精彩战绩的戈林不一样——以十九岁之龄就在五年前“月面三十二号哨所事件”中驾驶宇宙战斗机“柯尼格斯”,独揽五架ms的击坠数——年轻王牌机师所特有的爽朗而自信的笑容,可谓这位时年二十四岁,梳着一头整齐钢灰色头发的青年驾驶员最具魅力的标志。“他这种没心没肺的笑容说不准真有什么魔力,这家伙可是管制部女孩子眼中的超级明星呢!这该死的,简直是击坠女性的击坠王嘛,我看不出一个星期,部队里的女人就都会被他击落而没有我们的份了……”当约翰·哈克雷用夹杂羡慕和嫉妒的语气,在军官俱乐部对着其他男性军官大倒苦水的时候,凯尼斯·谢林格,这位俄联邦和德联邦混血的军中明星,依然报以毫不介怀的笑容。对这个同学来讲,克劳德就是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

“就算是植物种子,也是了不得的那种吧……”克劳德把咖啡杯推到一边。“’种子’啊……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在“证据01”的打击下崩灭的宗教逐渐复苏的空白期,一位叫做马尔奇奥导师的人曾经成立过一派和“种子”有关的少数派宗教。克劳德对此并无了解,不过现今“种子”这个意象所包涵的宗教气息,和这场秘密集会一般的“峰会”所带来的气息,还是让他骨骼发痒。“神圣地球的复兴……这场复兴究竟还会持续多久,走向何方呢……”

坐在角落里的中年人站起身,有些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合起桌面上的《地理时报》,把书本夹在腋下,左手拎起黑色的公文包,向门外走去。他把书本塞回门口的杂志栏,又从伞架上拿起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推开门没入夜色之中。

“啊?外面下雨了吗?”凯尼斯赶忙转头望向窗外。“明明没有下雨,为什么还带着雨伞……”

“未雨绸缪的人也有。北欧的天气最近一直都很多变。是因为大气紊乱的缘故吧,如果是步行出门,带雨伞也是人之常情……”

“这样的人在我看来完全没必要嘛。只有克劳德才能理解啦。因为在我看来,就算因为没有带伞而在路途中遇到雨的话,我也只会当成和上天的邂逅罢了……”

“嗯……他是在等车么……”克劳德向窗外望去。中年人正注视着街对面的对时讯号表。“八点三十一分……啊,对了,我还没把时区调过来……”

当克劳德在凯尼斯的哈哈大笑中把手表上的时间调准之时,那个短发高个子的中年人已经消失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茫茫车流之中了。

(1) FN M1900, 勃朗宁公司生产的手枪,口径是点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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