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在黑暗中度过了太久的时间了,让我产生了一种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的感觉。
没有人来找过我,隔壁的邻居们也因为我过去的不讨巧和调皮而从来不喜欢我,他们大概正巴不得不用再见到我了。
不过,这一切正合我意,就让我委身在这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慢慢腐烂吧。
然而,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却再次翻涌起来,尽管那脚步声由远到近,错落有声,可听起来仍是那么不切实际。
这才是我的错觉:怎么会有人来找你呢?大家都在盼着你早点消失啊。
但很快,这个念头便被事实所否定了。
确实有人来了。
这个人的脚步在我的房门外停住了,我想他应该已经看到了我屋子里的情形了,不管他是谁,我都在等待着他的尖叫或者欢呼。
可是这两个想法都落空了,来者既没尖叫也没有为我的即将消失而拍手叫好,也没有因为我身体即将被啃食殆尽而拼命尖叫,事实上他没发出任何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感到恐惧,为什么你不落荒而逃,为什么你不长舒一口气说:啊,让人讨厌的纪子终于要不见了。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啊!五月姐姐!
我听到自己喉咙发出的怪叫,感到数日来积累的疼痛在这一刻全部迸发出来,带着我的血肉和自卑的灵魂,残破的声带在强烈的喷发中变得模糊,变得粉碎。
"纪子,几天不见,你变成这样了呀。"
五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气若游丝,仿佛快要消失的人是她一样。
脚步又响起了,五月来到了我的床前,虽然没有了眼球,但我能感到五月身上所散发着的温度与清香,她气息在原本充斥着恶心气味的房间里变得尤为突出。
我脸孔上仅存的一点皮肤还在发挥着作用,我感到五根温热的东西正在我的脸颊上慢慢游走,像是在抚摸着一件珍贵的器物。
我知道那是五月手指的温度,还和记忆中的一样温暖。
"纪子,我们真的长得好像啊。"
不,我们根本不像!
我好想这么大喊,但失去了舌头,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纪子的妈妈、爸爸、同学、老师、邻居,他们都说我们长得好像。"
五月的声音听上去竟有种浓重的哀伤,那种感觉就像是她的话语里夹杂着冰块一样。
"但是,他们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像呢?是什么原因能让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看起来如此相像?"
对五月的话,我感到了一阵困惑,虽然我从前也有想过,但却从来也没有认真地寻找过答案,只是单纯地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现在想来,的确如五月所问的,为什么两个本来不在一起上学就不会认识的陌生人,居然能长得如此相像。
五月似乎是在故意留给我思考的时间,所以隔了一会她才又开口说:"这根本不可能。"说这话的时候,五月胸腔起伏着,似乎苦笑了一下才又继续说:"无论是从遗传学角度来讲,还是从概率的角度来讲,这都是一个根本不成立的伪命题,但是这却又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从五月的言语中,我窥视到了她此刻内心里的剧烈波动,也感受出一种她从来不曾流露过的情感。
"大概是在十六年前,一位父亲正在医院的产房外焦急地等待着婴儿的降生,他们是一对相当恩爱的夫妻。所以这位父亲在婴儿被捧出手术室的一刻,激动地落下泪来,他将刚刚剪断脐带的婴儿抱在手里,来到了妻子的身旁,把婴儿放到了嘴唇苍白的妻子的面前,组成了一副任何人看了都会羡慕的三口之家幸福的画面。然而,这对夫妻不知道的是,自己生下的其实是一对双胞胎。他们因意外而临时选择的这家医院,长久以来一直在暗地里向社会上那些生不出孩子却又有此渴望的家庭提供服务。"
说到这,五月停下了叙述,我感觉她把我的身体扶了起来,让我靠在了她的身上,并轻柔地替我拾去了脸上的蛆虫。
"他们会偷偷在产妇生产后挑选健康的婴儿然后卖给那些人家,你过去常说我了解你的想法,我想可能双胞胎之间真的存在某种心灵上的联系,那家医院将我送去了很远的地方,但那家人家在将我抚养到5岁时就无力继续抚养,转而将我再次送了出去。但不管怎么说,最终我仍然找到了你们。"
五月的话像是在我死寂的脑海中掀起了一阵巨浪,我的所有思维在此刻都停下了,内心里组织好的话被这骇浪一般的真相全部冲散。
"纪子,平时你一直向我抱怨妈妈的种种不是,她会打你,她也会骂你。但是无论如何我认为她都是爱着你的,你的父亲也一样,他们对你所做的一切,其出发点,我想都是出于'爱'。这点和我妈妈就不同了。"
五月说到这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述的痛苦和沉闷积压在了胸口,我想起不管是儿时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去过五月的家里,没有见过五月的父母,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一次都没有。
"我的第二位妈妈从孤儿院里把我领回来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在,她让我管他叫爸爸。爸爸妈妈在我小时候,对我还是很好的,吃穿什么的都不用担心,家境也还算不错,可以说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幸福,也能像其他孩子那样享受来自父母的爱。可是这种情况在我刚上国中的时候却发生了变化,首先是爸爸下岗了,妈妈上班去了以后,他就整天一个人待在家里从来不出门,后来他慢慢产生了变化,我发现他变得越来越喜欢触碰我的身体,我感到很混乱,因为我觉得爸爸对我的立场似乎发生了转换,他大概已经没有再把我当做女儿来看待了吧。但他又是我的爸爸,回想起他以前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看烟花的样子,我就很难违抗他,当然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这或许是因为,在我心里的某一处,我仍然希望这个家能够继续维系下去吧。"
听着五月平淡的讲述,我感到我那早已经不存在了的手指和脚趾都在发凉,心也不断下沉。
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发现!
五月那个时候虽然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但是我怎么也没想过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对不起,姐姐,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关心过你,也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你。
那个时候的我还说着天真烂漫的笑话想要逗你开心,可是即便这样你依然笑了。
为什么你不责骂我?又是为什么不让我察觉到呢?
为什么你从不把你的痛苦分担给我一点呢?
如果你不能哭泣的话,那就让我来替你哭泣吧。——我很想立刻这么告诉她,可无奈,纵使现在的我就倚靠在她的身上,咫尺之间的距离,但我任何的想法都无法传达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