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昨夜寻到我，说有要事相商。
原先不解，确在见到陛下以及大皇子的那一刻茅塞顿开。
这才惊觉陛下的发须已白，面容苍老。
心系苍生之人，总老得快一些。
他是一位合格的王。
“陛下，您······”
陛下摆摆手，轻松道：
“哎，现在都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谨生分，我呢也不过是你的一个老友罢了，对吧，墨渠。”
我还能说一个不字？
若当时有一面铜镜，我一定能看到我抽搐的嘴角。
“那······我的老友，大晚上的不去睡觉，找我做什么？”
既然陛下如此说，我也干脆不讲礼数了。
在族中没大没小惯了。
现在又有了熟悉的感觉。
陛下收起了玩笑心思，沉吟许久。
应当不是我的错觉。
陛下的眼眸流露出些许难过。
有点像我那位可敬的三姑做的菜，每次品尝都要祈祷吃不死人的那种难过，和占着茅厕出不来的那种憋屈。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好父亲？”
“你是个好帝王。”
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大皇子则是沉默不语。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亲眼见证着当初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少年，逐渐成长为一方巨擎。
号令苍生，威严自若。
妖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是他大部分的功劳。
至于当父亲······
真不知道。
我也是一名父亲，一个女儿年纪还小，还有一个干脆在蛋里没出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生。
可惜她们娘离开得早。
旧病复发走的。
不去想伤心事，我问他。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他叹了口气。
“我和世儿又闹僵了。
世儿跑了出去，我也不知该追或是不追。”
“父亲，我觉得应当是追的。”
大皇子一身正气，正色道，却换来他的一个脑瓜崩。
“我若是拉得下这张老脸，我还会站在这和你们说话？”
居然承认了。
想到敖世殿下，他不禁有些郁闷。
“或许真是我说的太重了。
还记得那个村子吗？”
我颔首。
毕竟倘若不是我手下的人守候在那，而是放任那个邪修因我们的疏忽兴风作浪，后果不堪设想啊。
那么多生命，说没就没了。
他叹了口气，望向了漆黑的夜空。
下着雪，看不清月与星。
须臾，雪花落在了他的睫毛上，应当是迷住了他的眼。
“这个村子的事，是我让世儿去解决的。
按理说这件事最终处理得不错，那邪修也有我们为他善后，可我就是很不满，不满他的疏忽，他的大意。
一不小心，话语就重了······
我是不是真当不好父亲？”
老人的身影在黑夜中更显佝偻。
说来，我的年纪还要大一些。
他却比我苍老。
这些年真是辛苦他了。
“父亲，如果您不是个好父亲，我们也不会如此敬重您了。”
大皇子想了想，又补充道：
“世弟一定能理解你的。”
听得儿子的安慰，他不禁舒缓了面容。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开怀笑道：
“对了，和你们说一件喜事，方才与世儿相处，我才惊觉世儿又突破了，一身修为快追上我这把老骨头喽。”
“这么快！”
大皇子很惊喜的模样。
看来他的严格真的有很重要的作用，只不过为了隐瞒他们的惊喜，不让敖世殿下得知他们的喜悦，装得着实辛苦。
要我说，敖世殿下也并非会因此沾沾自喜的人。
更刻苦倒有可能。
也隐约猜到了他把我与大皇子喊过来的用意。
“您就直说吧，把我们唤过来的用意。”
仅仅是谈论一个合格的父亲究竟是怎样，还远不足以让我来此。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老了。”
又深深看了大皇子一眼。
“该选择后继之人了。”
大皇子很震惊的模样，担忧道：
“父亲，您······”
早有所料。
他豁达一笑，拍了拍大皇子的肩。
“我晓得我身体的状况，虽然说还算健康，可显然失了年轻时的那种拼劲，连带着整个人都颓了。
把你们喊来，就想告诉你们。
世儿虽说心性不够成熟，但······姑且算是合格。
等我归去，你们要好好帮他呀。”
“父亲······”
大皇子喃喃，转瞬坚定下来。
“定不负嘱托。”
又往大皇子的背后狠狠拍了一下，笑骂道：
“我还有个好多年可活，现在就整得和生离死别一样，咋了，这么希望我驾鹤归去，羽化登仙呢？”
您登不了仙。
我知道大皇子想说什么。
但他绝对不敢。
他告诉大皇子：
“往后还要装作对世儿严厉。
并且你要假装抢夺王位，暗中磨练世儿的为君处事之道。
相信经此历炼，世儿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咔擦。
有树枝折断的声音。
我回头看去，隐约见到了跑走的敖世殿下。
虽说不知殿下是从什么时候听到我们的谈论，心底总有些淡淡的隐忧。
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呵······
不过，这样也好。
至少殿下不会放松自己。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天下哪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子女，难免有时太过沉重，沉重得有些难以让人察觉耳。
话止于此。
砚台中的墨即将消耗殆尽。
女儿也在唤我，不知何事。
写下这些是为警醒自己。
那股萦绕在心头的不安久久不曾散去。
另，等到陛下归去时，便把这张亲笔写下的诏书交给敖世殿下。
切记切记。
······
吾儿敖世。
当你见到这封诏书，我应当已不在人世。
人生匆匆，吾辈妖族，虽说寿命更长，远不到万寿无疆的地步。
生老病死为常态，切莫悲伤。
今日我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作为你的父亲，想和你好好谈一谈心，即便这场谈心跨过了时空。
这些年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
严厉只是表象。
你或许不知，你的几位哥哥都笑过我好几次。
说我假装严厉的模样很滑稽。
哼，臭小子们懂个棒槌。
他们故作不屑的样子还要奇异，有什么本事说我？
也不知是否是我的严厉，你的性子有些冷清。
也算是我唯一的痛。
但往后可不得带人冷漠。
身为帝王，身为一国之君，这般表现可是会寒了国中百姓与诸位臣子的心的。
是了，我已决定让你接替我的位子。
妖族传贤不传长。
你正是我心中最合适的那个贤。
无需多说，想必墨渠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你只需要在国民面前展示你最宽容，最威严，最强大的一面即可。
妖都，便交给你了。
此外，切莫闭门造车。
闲暇时远渡重洋去五域看看，去学学人族的精妙。
定有不小的收获。
当年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去五域看一看，实在国事繁重，着实脱身不得。
古籍记载，妖族还是仰仗着人族的一位大能，才得以在这方天地间幸存。
而龙子阁下与那位大能亦是好友。
话说得多了。
也无多大的事。
望安好。
父亲永远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