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阴雨连绵。
远处爆发了一场山洪。
业火雷霆的余烬被冲刷得很干净。
原先是引人人心惶惶的事。
如今山上却没人了。
清明。
断魂。
他随手抄起一根木棍当作拐杖。
颤颤悠悠,摇摇晃晃,按捺下胸口烈火燎原般的疼痛。
他走入后厨,望着空无一物的陶罐苦笑。
饭菜鱼肉都吃完了······
喝粥罢。
还有米。
最后的一点点米,被他细心地淘净,加了点水上锅蒸。
待米香稍稍扑入他的鼻,将柴火熄灭些许,又维持着一个恰当的成都,不让火太过旺盛而把白粥给烧成饭。
“醒了?”
她淡淡问。
靠在门旁。
眼中依旧是一片死寂。
纵使他心痛异常,也无可奈何。
“你······伤好了吗?”
以问题回答问题。
他道。
他有些不敢看她。
他不明白,少女为何会道歉。
明明是他将灾祸带到她与她的亲人身边。
可······却是她先说了声,“抱歉”,之后始终漠然。
她怔怔地看着蒸汽腾腾,似是忽地不会笑了。
良久,她伸出手,让嘴角出现弧度。
“这个回答不合格,叶淼。”
他心神一颤。
“你知道了。”
“我的灵根是阴阳灵根,是超脱天道的存在。
想要窥探你的命数,与我而言是再轻松不过的结果······虽然没能万千掌握。”
但想要了解一位与她共同生活了一年的人,还算是简单。
被人追杀的大少······呵······
什么男主角啊。
她嘲讽般地笑。
是不是倘若没碰到她,他也不会在那一日丧命于群山之中,而后获得莫大的机缘后一飞冲天,倾尽全力将死在她手中的男子击杀,完成复仇?
以她了解的男主角的话。
叶淼的人生该是这么写。
但他遇到了她,她或许改写了他的人生。
“帮我梳头发吧,最后一回了,也是时候要离开这里啦。”
少女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与洒脱。
可怎么也掩不住其中苦涩。
她搬了椅子。
端正地坐着。
手中拿着一柄临时做的木梳子。
是呀······她最珍爱的梳子早就被毁掉了······
他犹豫良久,她不催促他,只是举着梳子,最终感到手上一轻。
梳子本来不重的才是······他举着它,仿佛重千斤。
仿佛山岳欺压在他的心头,令他喘不过气。
他的手很抖,捏起她的一缕发。
一下。
二下。
他不知自己梳了多少次。
他觉得那满头银白无比的恍惚人眼,刺痛人心。
她说是灵根彻底觉醒的后果,让他不要太过在意,只是稍稍有些可惜。
她说,自己看上去是老人家了,虽然较之以前更加瘦弱,但她的容颜似乎不会崽变化,停留在少女最美好的年华之中。
他说。
她美得像仙。
他在心里说。
“梳成什么,马尾吗?”
他问道,一如业火燃烧之前那样。
她摇了摇头,白发如瀑。
“散着吧。
这样好看。”
少女起身,打理了下身上的白裙。
方才坐着有点没注意,出现些许的褶皱,这样太邋遢了。
她似是要出席一场盛大的宴会,精心打扮着自己。
“你······这是要去哪,要去做什么?”
他嗫嚅着,终于开口问道。
声音有些嘶哑。
他昨晚没哭啊。
为何为这么沙哑呀,他的人生又多了一个未解之谜,可能永远不会解开,始终萦绕心头。
她的眼眸是通红的,说明她才是昨晚哭的那一个,只是他没能听到。
她大抵是把脑袋埋在枕头里,没人能听见她在哭。
少女是坚强得让人心疼的人。
“祭奠。”
如此说着。
她出了门。
才踏出半步,便略微怔了怔,望向乌云密闭。
她的眼中流露出些许神采,却又似复燃的死灰,很快地熄灭,再无燃起的模样。
她转过身,将那把一直放在后厨备用的油纸伞拿出来。
不想让这头长发被雨水打湿。
很简单。
他驻足。
少女仿佛离他好遥远。
“我能与你同去吗?”
“请便吧。
你想的话。”
······
少女挑在一处原先应当是麦田的地方,她与他在这里吃过午饭,也吃过晚饭,或许还在这里唱过歌。
她唱。
他听。
麦田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土地光秃秃,平整得很,的确是适合的地方。
她走入残破的村落,走入每一座破落的房屋。
多多少少从里面拿出了些许东西。
“这是阿叔的铁锄头。
这是老大娘用的针线。
······”
她一件一件点着,把每个人都说了一遍。
她把村子里所有人的容颜都记在心头,她的指尖燃起了一簇火苗,投向村落。
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不如将回忆留在心底永存。
她呼哧呼哧地挖着坑。
哦。
清明。
呵。
她每埋下一样物件,就插下一根树枝。
烈火燎原,总有些地方幸免于难,就像她与他在人间苟且偷生那般。
将一切的一切都收拾好,少女缓缓地在简陋的墓碑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无声地哭。
她流不了泪了。
泪已经哭干了。
唯有呜咽声在山间幽幽回荡。
他想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轻描淡写地。
“斯人已逝,生者要好好活着。”
他说不出口。
他无颜以对。
是他闯入了她的生活,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少女平静的日常摧毁得一干二净。
如今又要他说出这种······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他的心突兀地觉得好痛好痛。
“叶淼,看你的模样······莫非是在自责不成?哼······未免太过自作多情。”
少女玩味地看着他,那讥讽嘲弄的模样令他守不住心神,不禁后退一步。
“是我救了你,是我介入了你的因与果,是我打破了自己的生活。
还是说······你一定要亲口听到我说出‘我恨你’来?”
他头一回看到少女疲惫却又满怀冰冷的神情。
她站起了身。
无奈地笑了。
她抱了抱他,然后最后看了小小的墓碑们一眼。
“三水呀,请不要自责,请不要愧疚。
就当我是你生命中的过客吧。
不过我也有点私心。
请你记住。
天下至南。
山野之间。
有那么一位姑娘曾经倾心于你,她却死在了漫山遍野的雷霆与业火之中,而你无能为力,只能为她献上深深的祝福与祈祷。
我不恨你。
但余生就不要再见啦。”
他怔怔地听完少女最后的言语。
忽地明白了什么,大惊失色。
他想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捉了个空。
身前寂寥。
银白色的微光若隐若现,倒映他清澈的泪滴。
少女是以超脱天道的空间之力脱身而出,只为亲手斩断她与他未尽的缘分。
为什么······明明是用别的话语,却要用如此轻巧的语气。
他茫然而毫无目的地胡乱挥舞着双手,凄然。
往生就真的不可再相见吗?
他还没说出口。
却再没机会了。
他秀长的身躯此刻变得无比佝偻。
他压榨着仅存的灵力,于空间变化为一束银白的满天星。
他将灿烂盛放的满天星放在墓碑之前。
深深地鞠了一躬。
满天星碎为飞花。
他转身离开了。
“我倾慕你。”
却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