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浪起沉沙
十二月初的风对于卢卡而言，还只能算是微冷。
阳光还很暖和，穿过微闭的窗，碎成一地金影。
床边梧桐青黄不一，苍松间作，风过，浪起。
沙沙，沙沙。
齐亚与叶紫相对而坐，两人中央的小小木桌上，清茗迷蒙在旋转上升的白雾里，看不真切。
在答应学姐加入龙渊之后的第二天下午，他与拯救了他性命的恩人见面。
齐亚脑袋上的绷带还没有拆。
其实也不能算是恩人，毕竟两位都心知肚明，即便梅瑟尔没有提前发射光束，依照齐亚真实者的身份也未必会死。
更确切的说，再幸运点，连伤都未必有。
可齐亚还是很感谢她。
两人都没有说话，齐亚静静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白色绸罗夫裙包裹的美丽女性。
按照柳暮事先告诉他的信息，叶紫要大他八岁，是如今龙渊徐州支部仅存的三位成员之一。
而至于为何偌大一个徐州为何龙渊只有三名觉醒者坐镇，柳暮说得很含混，简而言之，大概是很多年前发生的某件事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具体是什么她并没有说，只是脸色很不好，齐亚也就很知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
反正，依照年龄而言，他应该叫姐姐，至于“前辈”这个称呼，柳暮却是很奇怪地让他不要乱叫。
她说，那个词的意义之重，远超齐亚所想。
齐亚把目光投向叶紫的脸庞。
她的脸有些苍白，病态的苍白，像是不怎么晒太阳的那种宅式的苍白，这让人觉得她很柔弱。
额头很饱满，黑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
特别让齐亚注意的，是她的嘴角一直噙着一抹浅笑。
她是在真笑，一直心情很愉悦地笑着。
辨别笑得真假很简单，只要观察她的眼角就可以了。
齐亚并不知道这个窍门，但他没来由地相信面前这位初见的女性对自己很真诚，并非客套。
这种感觉很飘渺，却让人不由自主地选择去相信。
即便她一直紧闭双眼，并没有看齐亚。
大概是个很容易对别人表露出善意的人吧，齐亚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目光继续向下，越过略微有些尖的下巴，微微凸起的蝴蝶骨，那饱满胸脯上闪烁光辉的小风铃，还有同样纯白过膝的百褶裙边，最后定格在病态苍白的双脚上。
叶紫坐在轮椅上，双脚光洁，并没有穿什么鞋袜，双足裸露在阳光的余温里。
大天使推着轮椅站在叶紫背后，他（或者她？）赤金色的双瞳里光芒不断闪烁，最后明灭，双翼收拢在背后，看上去就像人畜无害的邻家小哥，还是那种阳光帅气的、讨女孩子喜欢的小哥。
可齐亚并没有忘记对方的身份，他（或者她？）是幻想种，而且还是那种一击媲美电磁炮最高功率一击的暴力种族，即便只有不到三成强度，他仍是齐亚只能仰望的强大存在。
倒也是啊，天使嘛，无论是什么等阶，在人类的幻想世界里总是与龙、神、魔一个层次的存在。
只可惜只有叶紫知道，大天使很戒备。
“谢谢您。”良久的沉默之后，还是齐亚先开了口。
“救你的不是我。”叶紫很干脆地表明了立场，她的声音介于清脆与圆润之间，很悦耳。
“不，我欠你一条命。”齐亚一字一顿，眼神凝实。
女子沉默片刻，最后只能苦笑着回应：“真是个死脑筋的真实者呢。”
可是齐亚很认真地打断她：“我叫齐亚。”
“好吧，齐亚，虽然我还是更愿意叫你真实者，”叶紫捋捋耳边垂落的几缕青丝，她顿了顿，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上飞上两片红云，“你能让我摸摸你的脸吗？毕竟我看不见你，也就无从了解你。”
齐亚愣了愣，却是顺从地闭上双眼，把脸凑到女子的手前。
叶紫的手有些温凉，而且很光滑，从额头往下，一寸寸地摸过齐亚的双眼，鼻梁，脸颊，嘴唇……
素手摩挲，最终痛留在颈部。
“很正的人呢。”她突然开口。
“什么？”
“我说，你是个很正的人。”
“这算是夸奖吗？”
“是，也不是。”手指轻抵在齐亚唇上，叶紫缓缓后仰，又躺回自己的座椅，“不过到也挺合适的。”
“有什么问题想问就问吧，虽然小暮肯定已经和你接触过了，但依照她的性子，肯定不怎么愿意向你透露太多这种东西，”她笑了笑，“三级权限。”
“三级权限准允。”她胸口的银扣即刻回应。
齐亚沉默，他转头看向窗外松涛映衬下碧蓝的天空，眼瞳深处反射太阳的光与热。
“龙渊……到底是个什么组织？”他转过头来，眼神灼灼。
“龙渊是东大陆觉醒者的最大联盟。”
“运作方式呢？”
“大概，类似于佣兵联盟的模式，任务与奖励模式。”
“那你们呢？也算是佣兵？”
“不，佣兵也得分嫡系旁系，我们算是嫡系。”
“幻想种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抱歉，不能说。”
“真实者是什么？”
“所谓‘隔绝幻想之人’，也即是‘无法与幻想接触之人’。”
“以前有过真实者吗？”
“抱歉，不能回答。”
“那……我听学姐说我是第七位觉醒者，那其他六位呢？我能见见吗？”
“大概很难，我只能说他们和你相距很远，有的在大洋彼岸，有的在极北寒渊，我们没办法联系上。”
“真实者有什么特异之处吗？”
“我说过了，无法与幻想接触，这就是你的特异，你的天赋。”
齐亚注意到，她把“天赋”二字咬得很重。
“天赋？”他迷茫地眨眨眼，确实很难把这当作什么天赋。
“是的，天赋，”叶紫一字一顿，“作为觉醒者，幻想种的力量被压制到了极低的水平，当面对几近完整的契约后幻想时，除非是特殊属性的幻想觉醒者可以正面相抗，其余人要么只有契约，要么只有逃跑，但你不一样，”她停了停，咽下一口茶权当润喉，“你可以无视一切幻想造物，包括所谓的魔法、咒语、鬼怪、心魔、幻境……你可以无视那些被称作神器的幻想，你可以无视哪怕泰坦巨人那百米的身躯……因为那是虚幻的，你们处在两个世界，表与里，互不相干涉。”
“既然不能相互干涉，那说明真实者也就只能自保吧？”齐亚挠挠头。
“幻想是虚幻的，但觉醒者是真实存在的……”叶紫的声音压得很低，连齐亚都没听清楚，“倒回我们的话题，”她笑了笑，提高音量，“我们，觉醒者，或者说宿主，还有万千没有觉醒的人们，就是两个世界联通的钥匙，你和幻想种通过我们产生交集。”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明明这么强大，连那个二十多米高的巨人都不是对手，哪里有需要我的地方呢？
“不，你不是宿主，你是不会知道的，”叶紫按着太阳穴，“所谓‘觉醒的命运’，宿主事实上很弱小，幻想种很强，但毕竟是通过幻想种进行能力的释放，而觉醒者与常人无异。”
“有些东西是我现在三级权限也不能告诉你的，等到恰当的时机你自然会知道，”她沉吟一下，再次压低了声音，“也许那个时候会很快到来。”
“那么，龙渊的目的是什么？是保护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不，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叶紫出人意料地矢口否认，“为了活下去，我们才选择抱团。”
“为了活下去？”齐亚默然无言，他本以为这是个多么高尚的，把人类兴亡扛在肩上的超能英雄联盟。
可他没想到答案竟是如此简单，甚至有些俗气。
“是的，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所以，”叶紫说得很自然，“你也别指望我们能荫庇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就如同在这次突袭中死去的那些人一样，虽然很不想说，”她摊开双手，“我们无能为力。”
齐亚低下头去，看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白雾，眸子里倒映着绿与白，雾气交织间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我能有一天达到直视巨人的程度吗？”
“任何幻想种对你而言，都只不过是接近它们的觉醒者有些难度，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但……”叶紫话锋一转，“现在，唯一值得你思虑的就是，你，齐亚，愿不愿意和我们合作。”
“或者说，你愿意和我们并肩吗？”叶紫的声音柔和了一点，但却字正腔圆，带着不可违逆的庄重与严肃。
房间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静得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
咚，一下。
咚，又一下。
“我把命卖给柳学姐了，所以，”齐亚甩甩头，“没什么愿不愿意的。”他轻声笑起来。
他还在变声期，声音算不上很浑厚，话语间也没有那种海誓山盟般郑重的味道。
可他的眼神很认真，虽然叶紫看不见。
“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在卢卡分部安排下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训练，至于你的家人，龙渊会进行保护，确保不会受到爆发式出现的幻想种的影响，”叶紫的话里略带歉意，“希望你能够理解。”
安置？大概就是变相的人质吧。
齐亚有些疑惑。
可他一开始就被牢牢绑在了龙渊的战车上，就算叛变又能去哪里呢？难道就他的真实者身份而言，还有被敌对幻想种阵营接纳的可能？
似是心下明白齐亚所想，叶紫再次出言，声音压得很低：“我们的敌人，远比你能想象到的要复杂，”她似乎有什么顾忌，“他们，并不仅仅是幻想种。”
“那……我现在的身份需要保持吗？”齐亚离开座椅，微微侧身面向房间的门。
“当然，”叶紫开心地笑起来，“那可是你最宝贵的东西，无论去向何方可都别轻易丢弃啊。”
她轻轻摇头，三千青丝若飞瀑挥洒，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能够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可是越多越好呢。”
“谢谢。”齐亚拉开房门，探头出去，走廊上满是穿着制服的军人护卫。
透过走廊的窗，正在进行中的卢卡军分区大操练尽收眼底。
会谈结束，房间里只剩下叶紫一人，她轻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同时感受着从侧面窗台上吹来的，渐渐带上凌厉之意的朔风。
大天使很默契地把轮椅推到窗台旁，然后默然挺立，冬阳入射，溅起点点辉芒。
“感觉怎么样？”梁双成步入房间，一屁股坐在齐亚刚刚离去的位置，背后长弓被帆布裹成大大的半月。
他本可以通过军区中央控制室里的监视设备来了解整场会谈，但他没有选择那样。
或者说，相比于他自己，他更信任叶紫的判断。
他端起齐亚从头到尾没有动过的茶杯，不知为何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然后一口灌进肚里。
“是个好人。”叶紫头也不回，“可惜离成熟还差得太远。”
“我们希望他能成为一把剑，拥有能斩开面前一切障碍的锋锐，但要说给我的感觉的话，”叶紫沉吟片刻才深重地给出定论，“他自己应该更希望自己能成为盾。”
“这不奇怪，希望有力量守护与自己相关的人，这不也是渊里很多人的初衷吗？”梁双成摆摆手，表示这并不稀奇。
“只可惜他们已经不剩多少了。”
“不，这不一样，”叶紫转过轮椅，“他更像那种有弹性的盾。”
“说来听听？”
“不被逼迫到最后一刻，绝不会选择倾尽全力反弹，只会默默承受，”叶紫皱皱眉，“无论是巨人强袭，还是好友残疾，还是我们的接触，他都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接受，并且选择接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她挑挑眉，“或者说，和我们所希望的，还差得很远。”
“这不是问题，要让不争之人反抗，必定要给他亡命的理由，而这种理由，”梁双成笑笑，“真实者的道路上还少吗？”
“也是，只能让鲜血与牺牲去构筑他的路了，”叶紫微微点头，“而且只剩下他还有着‘那个’的可能性，我想即使是有一丝希望，上面也不会放弃的，哪怕付出很多代价。“
“倒也是啊，其余几位都是‘已知’之人，已经丧失了可能性了，”梁双成点头赞同，“不过那东西真的就和‘薛定谔的猫’一样处于两重态？一旦知晓就丧失可能这种设定说真的让我有点蛋疼。”
“那是以后上面去操心的事了，倒是你，四哥，你不是执行强制任务去追杀巨人了吗？为什么现在还在卢卡？”叶紫似乎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嗯，原本是的，但临行前接到一个任务变更通知。”梁双成轻声笑起来，连带着左脸上那道疤痕都颤抖起来。
“哦，变更通知？”
“嗯，序列号028‘觉醒’出现了，在天岭，”男人虚眯眼睛，右拳缓缓攥紧，“两只佣兵小队全灭在那里，这是他们幻想化前向猎人市场发布的最后消息。”
“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能留在徐州，我得去找它！”叶紫一下变得十分激动，她挣扎着要从轮椅上站起来，要不是大天使眼疾手快把她扶住，她已经从轮椅上跌了下去。
“你去有用吗？”梁双成淡淡地说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而且你也明白，只有器类幻想的觉醒者才有可能对那家伙构成威胁，你去只是给它增加援助而已。”
“可是……我不甘心，霜姐还有老大他们的仇还没找它报，我不甘心！”
“相信我，小七，如果是我能活着回来的话，我一定带回来它的已经幻想化的觉醒者的首级。”梁双成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带着火药味的宣告，“八年前天岭的债是肯定得要回来的。”
叶紫这才稳定了情绪，她捏紧拳头然后又放开，这样重复几次才颓然倒在轮椅上。
“交给你了，四哥。”
“嗯，”梁双成淡淡地应着，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在离开房间之前连忙补上一句，“小九……徐哲那家伙哪儿去了，他居然罕见地没有粘着你。”
“徐州东区陈家村出现了幻想化觉醒者，昨天徐哲带着明黄鼠去处理了，现在还没有来消息，也许是对方躲起来了，他正在搜索吧。”
“希望如此。”梁双成不置可否。
“不过徐州已经出现了大规模觉醒浪潮，靠我们三个再加上几只佣兵队伍可能很难控制住局面，你不考虑扩充一下扩充人员编制吗？”
“你可以说我是妇人之仁，但和柳暮那小家伙一样，我暂时不希望把无关之人强行卷进来，”叶紫苦笑，“至少暂时是这样。”
“也罢，你说了算，”梁双成回过头去走出房间，一只手还在慢慢摆动，“喂，记住啊，我们徐州分部的规矩。”
叶紫沉默片刻，才轻轻地接上：“放心吧，徐州分部的幻想，由徐州分部来埋葬，无论是你，还是小哲，抑或是……我。”
走廊上似乎还回荡着梁双成不算爽朗的笑声。
